第15章 ☆、【章十四】執柄為己願,摯肘且相安
眼睜睜看着陶夢衣和預初消失在眼前,玄臨怒火攻心,黑色長劍自右手金光中迅速抽出,直刺竹弦心口。竹弦面色一沉,使勁全力以洞簫格擋,身體仍是被玄臨的全力一擊逼得退後。
一仙一妖終于分開。
然而,竹弦尚未來得及緩口氣,身後,珠琅的長鞭攜雷霆之勢滾滾逼至。他避讓不及,後背遭殃,臉色頓時一白。
珠琅還要再出手,卻聽到玄臨冷冷地開口:“珠琅,停手!”
有那麽一剎那,珠琅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和玉輕一起在玄臨門下學習的時候。這一個恍惚,她的動作便滞住了。
竹弦強撐着直起身來。
“好個寒竹上仙!”玄臨拖着劍,一步步走近,渾身上下戾氣四散,“仙界規矩,不得擾凡人命數,你居然忘了不成?”
竹弦默默地稍作調息,微微一笑,擡起頭來與玄臨直視:“拂靈洞主在妖界逍遙慣了,什麽時候,也開始關心仙界的規矩了?”
聞言,玄臨眯起眼,眸光更銳三分:“好,仙界的規矩,我區區下界狐妖沒有資格置喙。但是,”他舉劍直指竹弦,厲聲喝道,“你寒竹上仙在我拂靈洞地盤上動了我的東西,這筆賬,又怎麽算?!”
“你的東西?”竹弦忽然禁不住笑出聲,“敢問拂靈洞主,你指的是洞口的那棵桃花樹,還是……”他漸漸止住了笑,視線移到了七步之外,眼底迅速閃過一絲痛意,語氣卻依然從容,“住在那副身體裏的魂魄?”
——那裏,靜靜地躺着一具了無生機的軀體。
玄臨冷眼看着他,不答。
“若是前者,那桃花妖是被九幽鬼使帶走的,與本仙無關。若是後者……”竹弦漠然道,“仙妖兩界皆與九幽有約,凡人魂魄不得擅動。拂靈洞主該不會是活得太久,所以忘了吧?”
仙、妖看似比人逍遙自在,卻也受到六界規則制約。而這次,他們都踩了線——所以,互為把柄,誰都別想拿着把柄壓制住對方。
“那又如何!”珠琅忽然開口,聲音尖銳,“別忘了,玉輕她當初是用自己魂魄消散為代價換來的六界安寧,如今暫借一凡人魂魄一用而已,有何不可!”
竹弦淡淡垂眸:“殿下此言,大可去向九幽之主和妖皇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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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琅大怒:“你……”
“何必惺惺作态?”玄臨一聲冷笑,“你在意的,本來也不是那副魂魄。”
“本仙不在意,自有九幽之主在意。”竹弦無動于衷。
人有三魂七魄,天魂游于九天,指示運數,地魂留于九幽,以書命數,人魂居于凡身,承載記憶,而七魄與肉身生機息息相關。雖然九幽并不能完全掌控凡人的三魂七魄,卻一直通過對地魂的把握來管理凡人生死命運,因此,肆意動了魂魄中任意一者,都無異于向九幽挑釁。至于仙、妖,有七魄而無三魂,但修煉成便有元神在身。
竹弦繼續淡淡地說了下去:“若九幽之主知曉你為掩人耳目而擅自以妖之元神替代凡人人魂進入輪回,不知會不會對拂靈洞主的目的生出好奇?”
玄臨目光一寒。而他尚未開口,珠琅已憤而出聲:“竹弦你別太過分了!你害了玉輕一次還不夠嗎!”“殿下此言差矣。”竹弦掃了她一眼,語氣冷然無波,愈發顯出超拔凡塵的仙族之質,“當年是因事态已無可挽回,玉輕殿下才不得不犧牲。若論罪魁禍首,本君實不敢當。而……那桃花妖更與這些毫無關系。拂靈洞主将她牽扯進來,難道不覺得于心有愧?”
玄臨神色漠然地看着他,不為所動:“她不過是一只桃花妖。如果不是和七脈葉有關,你又焉能為她出頭?你我不過各為所愛,皆藏陰私,你又有什麽資格來指責我?”他看了一眼竹弦,眼中是不加掩飾的嘲諷,“再者,前因後果她俱是不知,你倒是好心保全了她,可惜,我看她未必知道感激。”
即使玄臨不提,竹弦也料到了後果。
心口那團寒氣依然彌漫不散,竹弦咽下喉中上湧的腥氣,換了淺淡笑意:“我看,玉輕殿下也未必知曉,拂靈洞主當年匆匆趕去昆侖是為何事。如今,不知洞主你可曾後悔?”
此言一出,玄臨臉色驟變,而珠琅先是一愣,繼而呆呆地看向玄臨,一顆心忽然不安得厲害,宛如在水中浮沉。
玉輕死後,珠琅怨恨玄臨去昆侖去得不是時候,玄臨回來後得知了消息更是沉默超乎以往,面對珠琅一開始幾次三番的挑釁始終不作解釋,是以,直到現在,珠琅才有了一種如夢方醒的感覺。
那時,玄臨突然去昆侖,是為了什麽?是否……和玉輕有關?
“師父……你……”
她剛開口,玄臨突然轉頭盯着她,目光冷冷地:“殿下,你我早已斷絕師徒關系。”
聞言,珠琅頓時一噎。
竹弦只是微笑看着他們,一言不發。
珠琅眼眶漸紅,然而她生來便是青丘赤狐一族嫡系,天性高傲,不肯在竹弦和玄臨面前落得狼狽,因此,縱使心中再多委屈憤恨,也只是咬着牙一言不發,在眼中那滴淚落下前,迅速騰空而起,身法極快地消失在拂靈洞上空。
玄臨一直盯着竹弦,當珠琅離開,他終于開口:“既然你不想讓‘他們’知道七脈葉在她身上,那我可以不說。但你當真以為,把她送到九幽便萬無一失了?”他冷冷一笑,繼續道,“寒竹上仙,你好自為之吧。你我來日方長。”言罷,同樣騰空離開。
竹弦獨自站在拂靈洞外。他紫衣染血,一身狼狽,眉間挨挨擠擠的都是疲倦。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連風都早已止息。
枝繁葉茂的桃花樹消失了,樹上叽叽喳喳的雲雀也消失了。
竹屋沉默地矗立在旁,那裏面沒有一絲人氣。
他捏着洞簫的手用力到骨節泛白,過了很久很久,他才一寸寸地把視線移到地上那具早已冰冷的軀體上。
如桃李一般爛漫的少女,了無生氣地躺在塵埃裏,心口上的匕首只餘把柄在外,湧出的血漫過脖頸與衣襟,已幾近幹涸。
臉上還保留着死亡時的難以置信和痛苦。
竹弦緩緩走到“陶夢衣”身邊,慢慢蹲下,眼神有些空茫,怔怔地伸出手想再碰一碰她,但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她的眼睑時,陶夢衣的軀體忽然間湮滅成了粉末,徹底消失在空氣中。
不留痕跡。
壓制到現在的情緒和傷勢終于是失了控制,竹弦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待到平複時,眼底眉梢俱是冷意。
“好個拂靈洞主……你我,來日方長。”他輕聲說着,蒼白指尖緩緩拭去唇角溢出的紅色液體。
陶夢衣在長滿了深藍色灌木的河岸邊走着,灌木叢中偶爾會有一只被驚動的食夢蟲鼓着翅膀沖出來,然而待看到步步逼近的妖氣沖天的外來者時,蟲兒們紛紛以最快的速度攥緊灌木的莖葉裏。
桃花妖覺得有些寂寞。
這是她第八次來九幽了。盡管從前都只是隐藏在生魂上,并不能自由行動,但關于九幽的事情也零零碎碎地聽了個七七八八。
這裏陰氣極重,說不清楚究竟是因為這裏是鬼族居住之地還是為了能讓鬼族在此安穩居住之故。換言之,九幽地界上沒有土生土長的、以陰陽平衡為生長前提的仙族、妖族、人族,這裏的花木鳥獸修煉成精的概率無限趨近于零,比人間的同胞要活得更懵懂。雖然說為了促進六界的和諧共存,九幽并不禁止他族生靈合理入內,然而也只有得到了九幽之主加持的鬼使鬼差鬼官們才能在靠近他族生靈時不被對方身上旺盛的陽氣灼傷。
也就是說,作為一只貨真價實、全須全尾的桃花妖,想靠近普通鬼魂,等同于想把對方燒個精神混亂。
陶夢衣環顧四周一片寂寥,一個騰身而起,坐上了岸邊一棵老榕樹的樹枝,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自被天地孕育着長大後便總活在不大樂意接受她的環境裏。仔細想想,抛開在人間輪回的這萬事不知的七百年,這妖生到目前為止過得最恣意的還數在拂靈洞時——前提是,玄臨那只老狐貍沒有突然回歸。
而如今,她無處可去了——畢竟相比其他地方,九幽至少不是仙或妖可以來去自如之地。
只是,她現在該做什麽呢?
修仙是不必再提了。即使九幽不缺靈氣。
九幽的天空卻忽然起了變化,那一層白色的霧氣開始消散,盤旋着露出了上面深黑色的天幕,巨大的漩渦之中,黑衣黑發的身影聚攏成形。
陶夢衣愣愣地看着突然就出現在樹下的人——鐵面遮臉,一雙眼幽冷不知其深處。
“樹上何方妖孽?”他淡淡開口,嗓音冷若寒泉。
陶夢衣吞了一下口水,莫名感到有些畏懼,可聽他稱自己為“妖孽”,又覺不悅。
“拂靈洞桃花妖。”她鎮定下來,道,“不知閣下是誰?”
黑衣青年仿佛沒聽到陶夢衣後面的問題一般,問道:“識得寒竹上仙嗎?”
忘了是誰說過,疼痛也存在條件反射。
陶夢衣感到四肢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倒流回到心髒,她的五指摳住了樹皮,力氣之大恨不能把記憶連同樹皮一起剝落銷毀,聲音則竭力保持平靜:“寒竹上仙高高在上,豈是我等小妖有機會攀附的?”
黑衣青年的視線偏移一寸,道:“此樹何辜,竟受你心緒牽動連累?”
陶夢衣指尖一僵,力氣一瞬間消失了。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身旁靜默的榕樹,喃喃道:“是我任性了……”
“誰領你來此?”黑衣青年複問。
陶夢衣此刻心神恍惚,正想回答,但話到了嘴邊,陡然間警惕起來:“閣下是誰?”
她雖然不滿預初擅自帶她到了九幽,可到底他看起來并不像要害她的樣子。如今預初身為鬼使卻将她這只妖帶進九幽,倘若被誰知道了,也許會給他帶來麻煩。
黑衣青年再次避開了陶夢衣的問題,冰涼的視線在她身上流轉一圈,最終,定格在她袖口。陶夢衣心裏一跳,下意識想去捂,然而袖中的符紙已經飄了出去,晃悠悠地落在黑衣青年的掌心。藍色的火焰猝然燃起,那張符紙在火焰中變形蜷縮,逐漸化為灰燼。
與此同時,另一道身影從霧氣中現形。
他躬身擡手,恭謹作揖:“鬼使預初參見堂主。”
“免禮。”黑衣青年——或者說,往生堂的堂主——轉過了身,看着預初,道,“此妖與寒竹上仙有何淵源?”
預初一驚,迅速瞥了一眼陶夢衣,而後道:“她投生為人,被寒竹上仙所殺。”
往生堂堂主沉默片刻,道:“此妖若在九幽四處游蕩,恐生事端。你且将她安置妥當,再來見我。”
“諾。”預初垂首恭謹,再擡起頭時,鐵面遮臉的黑色身影已消失不見。更高一點的地方,粉色的桃花妖僵硬地坐在樹上,面無表情,眼中卻閃着細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