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渾話

渾話

進城之後,幾人将馬匹安置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棧轉身去了城裏的繁華地段。

秦大牛吩咐小禿子出去打探消息,自己則領着程雲褚去了家裁縫鋪子。

裁縫鋪子的老板是個身板圓潤的中年男子,腦門兒窄下巴寬,留着兩撇喜慶的小胡子,嘴邊挂着抹熟練客套的笑。

“他。”秦大牛随意指了指身邊的程雲褚,對着老板道,“尋套衣裳給他換上。”

老板樂呵呵應下,精明的眼睛在程雲褚身上粗略一掃,引着程雲褚往裏間去了。

片刻不到,老板掀了簾子出來,嘴角咧得老大:“這位公子生得實在是妙,依我看也就只有這套衣服最襯他。”

紗袍用的是上好的雲蠶絲,細風吹過,紗袍飄拂,勾勒出程雲褚高挑健碩的身段。紗袍是低調的淡青色,顏色素淡更顯得程雲褚面如暖玉,身形如涼夏松竹。

擡頭望後頭瞧去,秦大牛就瞧見了安分站在老板身後的程雲褚,霎時間四個字蹦進腦中,驚為天人……

奶奶的,這裝扮是真……詩意!!!!!!這若走在街上不知情的還當是哪裏來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碧湖仙人呢!

雖是同一張臉可這氣質相差甚遠,就是有人瞧着眼熟也斷不會和羅家的勞什子管賬先生聯系在一起,也算穩妥。

秦大牛落在程雲褚身上的目光變得有幾分古怪,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慌忙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兒:“嗯,還行,就這件吧。”

老板咧着嘴收下銀子,又咧着嘴将兩人送出門去。

秦大牛走在前頭,程雲褚走在後頭,街上老百姓經過程雲褚時總忍不住多扒兩眼。走了沒幾步秦大牛終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程雲褚一眼,好巧不巧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處。他面皮子一緊,整個人倏忽之間像是着了火,背上細汗直往外頭冒。

程雲褚扯了扯嘴角落出個關切的話語:“大當家,你怎麽了?臉怎麽這般紅?”說着擡手在他額頭上探了探,“也沒發燒,這是……”

那只手輕飄飄搭在額頭上,分明帶着幾分舒适的涼意,秦大牛卻覺得身上那把火燒反而得更旺了,燒得他口幹舌燥,腦仁子冒煙。他胡亂扯掉程雲褚的手,提了步子就走:“沒事,走吧。”

程雲褚看着前頭慌慌張張的背影,嘴角的笑越揚越大:“沒事?才怪。”

跟着秦大牛在街上漫無目的轉了幾圈,程雲褚覺得事有蹊跷:“大當家,咱們不是去打探消息麽?”

秦大牛身子一僵,恰巧此刻正好停在一個酒樓前頭,他擡腿就往裏頭鑽:“先填飽肚子再說。”

程雲褚跟着往裏頭走,引得不少人側目,其中屬一個歪嘴老員外看得最是毫無遮攔。

秦大牛面皮一沉,扯了程雲褚的胳膊就走,順帶着說幾句狠話震懾那些個沒分寸的:“看什麽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就菜吃!!”說完還惡狠狠盯了歪嘴老員外一眼。

老員外吓得嘴更歪了,他嗓子眼一緊險些背過氣去,好不容易将氣兒喘勻乎了還不忘盯着程雲褚離開的背影嘆一聲:“這般年畫兒般的人物跟着那個莽夫可惜了,可惜了……”

瞧着老員外耄耋年紀,這聲氣兒倒是響亮,後面一串話一字不落盡數飄進了秦大牛的耳朵裏。他耳根子一熱,抓着程雲褚的手立馬松開,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辯解了句:“那老頭子就是腦子有病,你別聽他瞎說,我對你……對你……”秦大牛迅速觑了眼程雲褚,“沒什麽……”

“我知道。”程雲褚不緊不慢理了理袖子,一副淡然模樣,眼底卻夾了一股子傷情,“大當家沒那球癖好,我曉得。”

他說的是自己的原話,秦大牛面皮一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往下接話,好在邊上還有個店小二在倒也顯得沒那麽局促。

“二位客官,這邊走。”店小二龇牙笑笑,露出白花花兩排美牙。

秦大牛被店小二的白牙晃了下:“你牙這麽白,莫不是這酒樓的夥食特別好?”

店小二依舊咧着嘴笑:“客官真會說笑,咱們當夥計的能有什麽好夥食?實不相瞞,我這口牙是……假的……”

秦大牛一怔:“假的?”

“客官不信?”店小二啧啧兩聲,“不信我拿下來給客官瞧瞧……”店小二說着伸手就往自己嘴裏掏。

“算了!”秦大牛面皮一皺,“我信!”

店小二還在掏牙,口齒不清還在賠笑:“我……這牙……”食指勾出一片青菜葉子,程雲褚別開眼去,秦大牛把人拎出半丈遠,耐着性子道:“都說了我信!我們的房間是哪間?”

店小二這才把手拿出來随手在手巾上擦了擦哈喇子,引着兩人往前走:“這兒!這兒!就在這兒吶!兩位客官随我來!”

落了座,點了菜,秦大牛只是悶着頭吃飯,沒有半分想開口的打算。

程雲褚夾了塊香酥肉放進秦大牛碗裏:“大當家,多吃些肉。”

秦大牛不說話,就怕程雲褚問他打探消息的事。眼下還是快些想個像樣的由頭将這事兒糊弄過去要緊,如果讓程雲褚知道這次帶他下山純碎是為了同他私下多待一會兒他這一世英名算是全毀了。

“這個給大當家……”一只指骨勻稱的手突兀出現在秦大牛眼皮下頭,手裏頭還拿着塊淡青色的布料。

秦大牛扒飯的動作頓了頓,他拿起那塊布料仔細瞅了瞅,兩眼一瞪頗為震驚:“這是條……汗巾?!”

“不錯。”程雲褚收了手,目光落在秦大牛身上忽明忽暗,“大當家身上那條瞧着有些年歲了,我想送大當家一條新的。”

又提這茬兒?

“怎麽?大當家不喜?”程雲褚聲音低了不少。

秦大牛一聽聲氣兒不對,這才放下筷子将汗巾收進了懷裏,佯裝無事道:“我本就是個粗人對汗巾也沒什麽講究,能用就成。你既然有心那這汗巾我就收了。不過,之前那條汗巾雖然舊了,卻也是我出生時就帶在身邊的。雖然現在有了新汗巾,舊的我也不會丢。”

“大當家懷舊節儉,如此甚好。”程雲褚舒心一笑。

秦大牛看他一眼,總覺得他這話似乎另有深意。

他低頭繼續扒飯,扒了一口豬頭肉忽地頓住,擡頭盯着程雲褚一字一句道:“你身上的銀錢進山時不是都被搜刮幹淨了麽?怎麽還有閑錢?”他兩眼一眯,明顯不悅,“難不成你還藏了私錢?”

程雲褚斂眉一笑:“大當家放心,我并未藏私錢,這是裁縫鋪老板送的。”

“奧,這樣啊……”是自己多心了。

嘴角一陣涼意落下,秦大牛擡手就要去擦,手心握住一塊硬物這才意識到那是程雲褚的手。秦大牛脖子根發熱他撇開視線立馬撒手,程雲褚面上微怔,擡手湊到秦大牛跟前道:“大當家嘴角沾了米飯。”

秦大牛這才發現,程雲褚白淨的指尖撚着一粒米飯。他只覺嘴角被程雲褚擦過的地方隐隐發燙,愣了好一會子才回過神來,讷讷嗯了聲。

程雲褚低頭吃菜,在秦大牛瞧不見的角度嘴角緩緩聚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酒足飯飽之後,兩人回了客棧,剛好撞上趕回客棧複命的小禿子。

小禿子灰頭土臉往客棧裏頭鑽,被看門的壯夥計給擋在了門外頭。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可是你們這兒客人!”小禿子氣哄哄在臉上抹了把,留下五個灰乎乎的手指印兒。

客棧夥計皺着眼皮将小禿子從頭到腳瞅了遍也沒瞧出個究竟:“這位客官,請您出示一下房號牌。”

小禿子氣得原地跳腳兒:“我忘帶了!你讓我進房裏我拿了給你不就行了?!”

“唉……”客棧夥計将人攔住,面露難色,“客官,這不合規矩啊……這……”

“他和我們是一起的。”程雲褚上前一步,拿出三塊擺放板板正正的小木牌,“這是房號牌。”

壯夥計接過房號牌對了下,笑着後退一步:“對的,對的,客官請進。”

小禿子震驚的目光在程雲褚身上唰唰猛掃兩下:“你小子行啊!什麽都沒做還買了件新衣裳招搖過市??!!”

秦大牛擡手丢給小禿子幾兩銀子:“哪兒那麽多廢話!先去吃飯!吃飽來我房裏彙報情況!”

小禿子掂了掂手裏沉甸甸的銀子,咧着嘴笑得鼻子眼都拱到了一處:“好嘞!”

三人住的客房并排在一處,中間住着秦大牛,兩頭住着小禿子和程雲褚。因着客房隔音一般,秦大牛房中的聲音程雲褚多少能聽個動靜。

回房不久小禿子就去了秦大牛房中,聽那交談聲那樁買賣應該沒什麽變故。

程雲褚擡頭看了眼頭頂灰蒙蒙的天,黑雲遮住最後一抹月光,連帶着遮去了程雲褚眼中的光亮。他看了看隔壁秦大牛的窗棂,目光有些渙散,眼下秦大牛對自己應該是有了旁的心思,若是羅家這樁買賣能如期進行,那麽他們……他們……

心頭一股子苦澀悄悄蔓延開來,那股子苦澀逐漸蔓延到喉嚨,程雲褚只覺得嘴裏一陣陣發苦。

他看着窗紙上那個昏黃的人影子,擡手隔空描摹着那人的輪廓,片刻後坦然一笑:“也罷,有得有失才是人世倫常。”

哐啷一聲,秦大牛的窗子開了,房中的交談聲清晰不少。

“大當家,當初下山前我怎麽說的來着,這次打探消息我自己一個人就夠了。”小禿子語氣頗為無奈,“是大當家跟我說什麽程雲褚了解城裏的布置,帶上他辦事快。還說這趟買賣是樁大買賣馬虎不得,自己也要跟來打探情況。”

秦大牛站在窗前背對着小禿子,心裏禁不住發虛,還想強行分辨一番:“這不是沒想到你一個人能把事辦得這麽好麽?”他幹笑着拍了拍小禿子的肩膀,說出的話走風不走心,“小禿子,我果真沒看走眼,你是個能幹的!”

小禿子這次并不買賬:“大當家,我早就瞧出來了。你這次帶着程雲褚那小子下山就是想和他來個二人世界,是也不是?”

秦大牛搭在窗沿上的手緊了緊:“你胡說八道個球,我對他才沒……”

“哈哈!”小禿子忽地大笑一聲,話鋒一轉,“其實我早就看出大當家對那小子的心思了,既然大當家對他有意,不如就把他留在流沙山當個壓寨夫人算了。左右我瞧那小子別的本事沒有也就一張臉長得還能看,留在寨子裏還能養養眼也沒什麽壞處。”

“說什麽渾話……”秦大牛想轉身揍人,小禿子已經麻溜兒閃人。

秦大牛默默回身,雙手因為過度用力在窗紙上抓出兩個洞。他低着頭沉默半晌,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诘問蒼天:“難不成我真的看上了程雲褚?”

“大當家。”程雲褚站在窗前低聲喊了句。

秦大牛整個人僵成了根隆冬的木棍子,他慢慢擡頭,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做得分外艱難。最後的最後,兩人四目相對,秦大牛二話不說直接關窗閃人。

程雲褚望着隔壁緊閉的直棂窗,眼角含笑,像極了仲夏河邊一閃一閃的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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