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有人!
有人!
“師父師父!了清師兄又闖禍了!”身穿大袍的半大和尚晃着稍顯肥碩的身子費勁兒竄進屋來,因着動作太急絆倒了案邊的青銅香爐。
蒲團上坐着個敲木魚的老和尚,他眉毛花白,長胡子過頸,聽了小和尚的話淺淺嘆了口氣,睜開一雙慈目:“了慧,你師兄可是又掀了哪個齋堂的屋頂?”
三天兩頭闖禍,也不知是随了誰的性子?
了慧上氣不接下氣喘着粗氣:“這回不是……不是……掀屋頂……了清師兄他把方丈的……菜園子……給扒了……”
壞了!!
老和尚胸口一悶,眉頭緊跟着就塌了下去,他撐着地面哆哆嗦嗦從蒲團上站起來轉身就往外頭趕:“走!去看看那個猢狲!”
羅成寺坐落在羅成山,是個香火旺盛的百年寺廟。後山多水,土壤幹濕恰當,是以方丈把菜園子安在了後山。
後山菜園子繁多,五大堂口都有各自的菜園,為表尊崇,還特意給方丈單劈了一處菜園,就在後山的如意大槐樹邊上。
此時此刻,大槐樹邊擠滿了一個個光溜溜的腦袋。
光頭攢動,像極了一個個磨滑了的木魚。
“了清,誰借你的膽子,你居然敢扒了方丈的菜園子?簡直是膽大妄為!”
“就是,了清,我看你就是仗着你師父和方丈是同門師兄弟就借此蹬鼻子上臉,整日裏闖禍撒潑,就該禀明方丈早些将你逐出寺去才是!”
“就是,把這禍害逐出寺去!素日裏誦經念佛的正事一件不做,就知道滋事生非,這回好,這次撒潑都撒到方丈頭上來了!”
“對!逐出寺去!”
靠的近的幾個和尚一人一句俱是疾言厲色,也有心眼兒多的和尚一聲不吭挨在人群裏等着看人笑話。
衆人說得言之鑿鑿,被針對的少年和尚橫眉冷厲一副狂妄悖逆的模樣。分明不過二八年歲,卻非要端出一派故作老成的模樣來,說出的話還是意外暴露了原本稚嫩的本性。
他站在面目全非的菜園子裏,冷聲哼道:“憑什麽方丈有單獨的菜園子我師父就沒有?難道我們羅成寺不是講究衆生平等麽?!”聲色俱厲,擲地有聲。
“方丈是何等身份?”一位高個子吊眼梢的清瘦和尚往前走出幾步,挑着一雙丹鳳眼陰陽怪氣道,“了清,說到底你師父不過是羅成寺的一位沒什麽聲望的老和尚,拿他和方丈比,我看你病得不輕。”
“沒什麽聲望的老和尚?”了清冷眼看過來,眉梢冷得像是寒冬臘月裏的冰渣子,“随意,你敢不敢把剛才的話再說上一次?我保證打得你爹娘都認不出,你信不信?!”
随意自小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是方丈打發善心将他帶回了羅成寺,了清說這話就是拿刀子紮他的心口窩子。随意疾步往前走上幾步直直對上了清冰冷的雙眸,眼中幾欲噴火:“了清,他們怕你我可不怕你?想動手!來啊!我才不怕你!”
“哎呀,我忘了。”了清恍然大悟擡手拍了拍腦門兒,浮上一抹壞笑,“你爹娘把你扔了,你根本就……沒有爹娘……”語調惡中帶笑,極近刻薄。
幾個相熟的和尚拉着随意不讓他上前,随意被人戳了肺管子瞬間失控,他鳳眼圓睜,氣到睚眦欲裂:“了清,你個不積口德的無恥之輩……你……”
了清冷了神色,一個右勾拳直接把随意打趴在了糟亂的菜園裏。
拉架的和尚愣了下趕緊俯下身去拉扯随意。
了清霸氣大笑:“誰還想打腫臉充英雄盡管上,我了清奉陪到底!”
“你給我住嘴!”為善拖着老寒腿好不容易來到了後山,隔着老遠就聽到自家不争氣的猢狲在大放厥詞,真不是個省心的。
了清被這聲音震住,沖天的氣勢立時萎縮成了過堂風中的一個啞屁。他乖順垂下眼皮,恭恭敬敬挨到為善邊上乖乖叫了聲“師父”。
為善氣得白胡子直顫,看了眼不争氣的了清,重重嘆了口氣:“了清我同你說過多少回了,修行之道貴在與人為善,與世無争,遵守緣法。你這三天兩頭就鬧上一回,是鐵了心不想潛心修行,要氣死為師麽?!”
“師父,你不知內情,這一回真的不是我的錯。”了清急急解釋。
“我不管你有什麽緣由,破壞菜園與同門動手就是有過。”為善氣得手直哆嗦,一口氣沒順上來咳得兩眼濁淚直流。
了清吓得趕緊扶着為善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用手給為善順氣。
為善賭氣般甩開他的手,站在邊上的了慧趕緊接上,好不容易才把氣給捋順了。
“了清師兄,你就別犟了,快些跟師父認個錯。”了慧胖乎的臉上因着方才跑得太急急出一腦門子的汗。
了清抿着唇不說話。
氣得為善又是一陣咳嗽。
了清趕緊上前,伸出的手在對上為善那雙怒氣沖沖的雙眼時不由悄悄縮了回來。
身後有腳步聲靠近,聽那動靜,不止一人。
衆人相繼回頭去看。
是執事和方丈來了。
方丈為慈留着短髯,眉毛濃長,眉眼深陷,攢在裏頭的目光分明冷沉陰損當着衆人面時卻總能裝出一副大慈大悲佛氣凜然的正義相。他瞧着年歲不過不惑,實則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
了清劍眉一皺,拇指用力扣住拳頭,面上的神色又冷了幾分。
為善趕緊起身,由了慧攙着走到方丈跟前,語氣恭敬且謙卑:“方丈莫怪,了清尚且年少做事沒有分寸,今日之事全怪弟子教導無方,還望方丈莫要同他計較。”
“師父為你起法號為善,就是盼你種善因結善果。當年你既執意收下了清,就該擔起為師的擔子,諄諄教誨,助他早修大道。”為慈苦口婆心規勸一番,一臉的心神交瘁。
為善垂着松垮的眼皮連連點頭:“方丈說的對,弟子記下了,往後定當好生管教。”
了清看向師父眼底一沉有些自責,師父的背佝偻得厲害,像極了被風吹過的蘆葦,又彎又脆,好似下一刻便會折進去一般。
“毀的左右不過是個菜園子,沒什麽妨礙,可是……”為慈絮絮叨叨半天終于擡眼看了眼了清,纏上那雙怒火中燒的眼睛,不怒反笑,笑得憫懷衆生,“了清,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和同門動手。你們既然已拜入羅成寺,老衲便會一視同仁。是對是錯總要拿到諸位執事跟前分說過後才能定論,私自動手毆打同門,乃是大過。”
了清抿着唇不說話。
滿嘴放炮的老東西。
見他無話可說為慈十分滿意笑了笑,複又看向為善:“為善,了清犯了錯就該罰,不然往後羅成寺何以服衆?”
為善如臨大敵,了清這孩子身世本就慘凄,他答應孩子的父親要盡心盡力護他周全,自是不能食言:“方丈,弟子願代我這不争氣的徒弟受罰。”
周遭的和尚默不出聲,眼神時而撇過了清時而看向為善,都在猜測事情的走向又沒有一個人敢出聲詢問。
“代徒受罰也不是不可。”為慈長籲短嘆,一副僞善的嘴臉,“只是老衲擔心你受不住。”
“受得住!受得住!”為善生怕為慈會改了主意,也顧不上僧人的儀态大喊了兩聲。
“好。”為慈狡黠的目光一閃即逝,特意在了清面上落下即離。
要罰師父?了清等不住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讓師父替我受罰算什麽英雄好漢?!”了清眼睛斜過為慈那只老狐貍,對着他身後的空氣道,“還望方丈莫要錯怪了人才好,以免在這羅成寺落下個不辨是非的糊塗名聲。”
和他對視都覺得髒了眼。
“你給我住嘴!”為善氣得雙手顫顫,生怕他再多嘴就要挨個厲害的。
了清知道這回插翅難飛,索性破罐子破摔:“也對!方丈此等修行定是不會在意這些身外之名,倘若在意又怎麽會不顧禮義廉恥生搶了自己師兄的位子?”
“你給我住口!!!”為善氣不打一處來,怄氣之餘,更多的是恐慌。
擔憂為慈罰他個厲害的。
這些陳年舊事提來做什麽?只會徒生禍端。
了清見師父氣得七竅生煙,生怕把他氣出個好歹來,這才不情不願閉了嘴,只是目光仍舊犀利無畏。
像個披荊斬棘的少年英雄。
圍在一處的和尚互相遞了個眼色,沒有一人敢輕易開口。
火上澆油的事,一個弄不好可是會引火燒身。
“當年的确有人散播謠言意圖玷毀老衲的聲譽,不過此事并不屬實。”為慈牙根子咬得牙酸,他不輕不重捏了下袖子,面上和氣,話音也輕飄飄的,仿若說的是旁人的事,“老衲的位子來得名正言順,了清可莫要聽信他人诳語。”
“就是!了清!你個颠倒黑白的惹事精!欺負完我還不消停還妄想惡意诋毀方丈?”随意梗着脖子直往了清這邊拽,要不是其餘師兄弟拉着,那拳頭怕是早就揮在了了清的面皮上。
“出家人不打诳語。”為慈擺出一副心懷坦蕩的模樣,看向了清的目光裏夾了一抹半涼不溫的冷寒,“老衲的位子是師父親自所傳,師父留的書信便是鐵證。”他擡眼掃了衆人一眼,聲音祥和,“那書信當時可是在衆人面前展閱過的,執事們也都一一驗證過,是師父所書,此事千真萬确,不曾存疑。”
你說是就是了?睜着眼說瞎話,恬不知恥的老狐貍!
了清嫌棄看了眼為慈,又冷冷瞧了眼那些狗頭執事,心裏暗自啐了口,強忍着沒有出聲。
狗屁執事,狗屁方丈,一個個惡心人的東西。
“為表懲戒,了清得戒鞭二十,送戒律閣抄了心經一千遍。”為慈徐徐吐出一句話,眼中閃着陰寒的光。
為善老寒腿跪在地上就要求情,了清率先出口堵住了師父的話:“了清甘願受罰。”
“你……”為善蒼白的胡子似是裹了霜,分明已白到了極致卻又似裹了層更陰郁的慘白。
半個時辰後,奄奄一息的了清被擡進了戒律閣。
戒律閣是寺院的莊嚴所在,建在後山依山傍水的一塊清淨之地。
在戒律閣待着除了無聊些也沒什麽不好,不過對于了清來說就是天大的折磨。
他不喜抄書,更不喜清靜。
為慈那個老東西正是拿捏住了這一點,但凡惹了禍不論罰什麽最後的結局都是在這戒律閣抄書。
饒是曉得為慈邪惡的算盤子,了清還是忍不住時不時就給他添個堵,誰讓為慈是個蛇蠍心腸的壞和尚?
了清趴在地上,擡眼瞧着一眼望不到邊兒的書架子,心裏頭堵得發慌。
一千遍了心經,他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覺少說也得抄上大半個月。
算了,早抄完早超生,還是撸起袖子加油幹吧。
動了動屁股,天!疼得大腿直哆嗦!
随意那個挨千刀的!
人瞧着像跟不頂用的竹竿兒,這手勁兒一上來還真狠。想起剛才随意揮着戒鞭咬牙切齒的惡狠樣兒,了清牙根兒一酸,發怵。
屁股不敢動,那就用爬的。
了清雙手扒地匍匐龜行,好半晌才爬出巴掌大的地兒。
好在了清這人性子倔,雖然心裏百般不願,可是心裏嘔着口氣。秉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執念,終于在大半個時辰後爬到了書架底下。
仰着頭在書架上到處搜尋了心經三個字,了清悲催發現這本書好巧不巧擺在書架最上面一層。
瞧那高度,站起來都不見得夠得到,何況他還是趴着的。
為慈那只老狐貍定是故意的!
了清恨恨咬牙,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扶着書架慢慢直起身來。
屁股上陣陣撕裂的疼痛得了清一陣龇牙咧嘴,止不住嘶嘶吸着涼氣。
伸了伸手,夠不着。
了清咬緊後槽牙踮起腳尖兒,眼中逐漸浮出一抹興奮的光亮。
快了!就快夠到了!!
轟的一聲,書架砰然倒塌。
好在書架是往後倒的沒砸他身上,不過還是有不少書砸落在了清頭上背上還有……屁股上……
“啊!!!!!!!!!!!”了清殺豬般的叫聲凄厲哀涼,霎時傳遍整個後山。
“豬都沒你這麽聒噪。”一道清落落的聲音從書架盡頭傳将過來,雖是苛責的話,尾音裏似裹了笑意,叫人聽了生不出半分怒意。
仿如早春的暖陽風,和煦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