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罪過

罪過

往後的日子,随心像是鐵了心不讓了清舒坦,入夜就繳了他的筆,美其名曰舒心養神才能頭腦清醒,頭腦清醒寫出來的字才爽透。

可他是落魄和尚抄書又不是文學大儒創作,要那麽清醒的腦子有甚用?

而且但凡休息随心就連拉帶拽把了清放平在軟榻上,說什麽睡冷地傷身,氣血盈虧雲雲。

他怎的不知随心何時兼任了個半吊子大夫?

半吊子大夫不辭辛苦事事考量,生怕一個力不從心就把自己的嬌嫩病人給病着。

心中既有千不願萬般嫌,無奈随心這人氣力大個頭高,與他擰着來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了清也學聰明了,胳膊擰不過大腿的傻事做一回算是個教訓,回回做那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呆子。

他不想做這呆子,自然也不會和随心反着來找不痛快。幾日相處下來,也算相安無事。

吃過晌飯,了清食困,趴在桌子上想要去和周公見上一面。

約摸是周公正在旁人夢裏忙得不可開交,了清趴了好半晌也沒能迷糊過去。

随心從外頭進來,手裏拎着一個小壇子。

壇身潔白,上面刻着幾道同樣潔白的水紋,瞧那封口的手法,聞着從壇子裏飄出來的香氣,了清本就水亮的眼睛驀地瞪大一圈半。

這是……

随心随手拂去身上的柳絮,拎着小壇子特意在了清跟前晃了晃,嘴角噙着抹勢在必得的笑:“九月半,京都新出的酒,味道香醇濃郁得很,要不要嘗嘗?”

了清肚子裏的饞蟲無聲叫喚了幾聲,雖是急不可耐卻還要裝出一副可有可無的冷淡來:“出家人不得飲酒,戒律你不知道?”

随心不怎麽走心嗯了聲:“我瞧着了清小師父能吃肉,還想着對飲酒一事也不在話下,如今看來是我想多了,這壇九月半還是我自己喝了算了。”

早就看透了清的心口不一,随心也不揭穿任他在那故作逞強,估計逞到一半自己就會掉鏈子。

開了封口,拔了木塞,濃重的酒香味更重了,了清也不困了,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像那叮在雞蛋上的蒼蠅死死黏在壇子上,上下嘴皮子還不自覺砸吧了兩下。

他難耐咽了口唾沫,偷偷睨了随心一眼,見随心沒留意他那雙賊溜溜的眼睛就更加肆無忌憚往上頭瞟。

仰頭輕啜一口,随心誇張晃了晃腦袋,像個念慣了之乎者也的老童生,頗為沉迷:“好酒,好酒。”

兩個好酒出口,再加上随心一臉享受的表情,了清本就不堅定的佛心左搖右晃出幾個虛洞,洞口搖搖欲墜也沒個主心骨。

“你這酒……哪兒來的?”了清愛酒卻也不能沒了風骨,尤其是在随心這只狐貍身邊,只得在旁讪讪一笑沒話找話說。

輕輕晃了晃手裏的酒壇子,酒香更濃了,随心掀了掀懶洋洋的眼皮:“我托随意帶的。”

“他?”了清輕嗤一聲,“他對你倒是言聽計從,破戒的事也敢做。”

“同你說過的,我給寺裏捐的香油錢多,方丈對我要求不嚴。”随心勾唇瞥他一眼,“至于随意……我和他沒什麽交情。”

沒什麽交情人家給你跑腿破戒買酒喝?這話随心說得走心了清只當是沒兜底兒的破麻袋裏漏出來的風,輕飄飄沒幾分重量。

“有沒有交情這事兒不用和我說,和我也沒關系。”了清不想和随心繼續在随意身上纏磨,心裏莫名一陣煩躁,也說不上具體是個什麽緣由。

“奧。”随心繼續晃了晃手裏白晃晃的酒壇子,好整以暇瞧着了清,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在壇身上,“也是,本就沒什麽關系,了清小師父也犯不上因為他添堵。”

了清悶着不答話,他是因為随意那刺頭和随心有來往心裏才堵得慌麽?他才不是因為那個,他是因為,因為……

人心向來怪異得緊,若是不在意爛七八糟的由頭一抓一大把,但凡心裏對那人稍微起了惦記的念頭,這由頭編起來就沒那麽順暢,即便搜腸刮肚拱着腦門子扒扯也不見得能扒拉出幾個能說服人的由頭來。

旁人都說服不了,自然也說服不了自己本就裝睡的心窩子。

尋摸半晌實在是尋不出個能站住腳的理由,了清索性閉緊牙關不說話,省得讓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狗屁由頭給擠歪了牙。

邊上的人好半晌也沒個響動,随心微微蹙眉,刻意把酒壇子遞到了清跟前晃了下。壇子裏壓抑着的酒香破口而出,灌了了清一鼻子:“了清小師父陪我喝上一口怎麽樣?”

了清不想輕易低頭,可肚子裏的饞蟲左拱又蹿頂得他心尖兒直哆嗦,到底是個凡夫不是那得道飛升的神仙,七情六欲沒斷幹淨受不得引誘也情有可原。他抿着唇接過巴掌大小的酒壇子,仰頭就是一大口。

九月半果真個烈酒,酒水觸及到舌尖兒瞬間起了燎原大火,燒得了清腦門兒迷瞪。

酒是好酒,就是太烈。

了清龇牙咧嘴咽下一口酒,眼角被激出一抹紅色來。

他皮膚本就白得發光,出家當了和尚天天吃糠咽菜也沒能蹉跎了一身的好顏色。眼尾氤氲泛着水汽,那抹淺淡适宜的嫣紅悄悄隐在水汽中,只在小風吹過的時候才偷偷露出個頭來。

是蒼茫雪霧一點紅的驚豔。

随心保持着剛才給他遞酒的動作沒動,擡起的手順勢落在了清臉上。指尖微微動了下,能清晰感覺到肌膚相觸下彼此心照不宣的心猿意馬。

一滴酒順着了清下巴滑落滴在桌上的宣紙上,宣紙質地細膩,酒滴在上頭舞文弄墨勻出一朵張牙舞爪的花來。

花瓣張牙舞爪抓得随心本還能勉強克制的心思起了褶子,褶子裏灌進一簇簇微弱的燭火,燭火齊聚烤得他胸口憋悶,口幹舌燥。

了清起初不明就裏,可看到現下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一幕,自知随心腦袋裏的心思不純潔,手心吓得一抖,酒壇子就那麽沒着沒落往下砸。

有力的指骨不費吹灰之力牢牢接下酒壇子,随心不着痕跡把酒壇子放在了清身後的幾案上,就着這個姿勢頭往下湊近了些。兩人氣息将一靠近似是心有感應般瘋狂糾纏成一縷,鼻息粗出淺進,擾得了清心裏起火。

随心不打算說話,湊近少許稍作試探,沒等到那人的粗暴拳頭,大了膽子往前又挨近一寸,隐約顫抖的唇帶着主人灼人的溫度溫柔蹭上了清的鼻尖兒。

說不清是個什麽心緒。了清自認為自己心裏對随心是嫌棄的,再往深裏去還有些看不上眼。他的這些看不上眼當然不是因為随心的相貌,随心生得出衆這事兒他是承認的。

約摸是因着兩人的相遇本就沒天涯得知己的濃烈,更沒有高山流水覓知音的細水長流,又因着他是為慈那老混蛋收下的徒弟,心裏頭對他的敵意就像那刺猬遇上貂,炸刺炸得張狂。

來戒律閣抄書這七八日,不昧良心說一句,随心待他不錯,雖然他深深懷疑随心對自己有所圖謀。

他的圖謀在今日這事兒發生之前了清是不确信的,充其量就是自己悶着頭信手由缰地瞎猜。如今随心把自己的算盤子都貼到了自己臉上,他再遲鈍再裝傻也避無可避了。

大約是在他鼻尖兒上蹭夠了,随心蹭着他皮膚上的絨毛緩慢下移,動作不急不緩瞧着像個正人君子,可正人君子的目标顯然沒什麽君子的矜持。

随心輕輕捏着了清的下巴擡了起來,兩人視線相撞似生了針線,穿針引線間兩抹目光越緊越近。

近到呼吸不暢。

被他濃烈的目光盯得脊背發僵,了清懷揣着上下撲騰的一顆歪心,在這思緒僵成漿糊的當口居然還能勉力分出一絲神智來七想八想,也是破天荒超常發揮了。

他琢磨着随心眼下這舉動怕是要來真的了,動手動腳都是輕的,情緒一上頭做出些天怒人怨舉動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

了清擡頭看了眼檻窗外明晃晃的日頭,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個皈依佛門的半瓶醋和尚心心念念着要破戒。

實在是罪過,罪過。

随心腦袋裏情緒翻湧鼓起一陣陣沖天的浪潮,浪潮濕膩一寸寸裹住自己早已深陷泥沼的一顆心。

發現了清在走神,随心擡手強勢掰過他的下巴尖兒。

再次和随心那雙霜眉下的星目對上,了清活躍得過頭的腦仁子瞬間結了冰僵在原地半分也動彈不得,像個沒了主人的牽線木偶僵得有幾分怪異。

一滴清淚自随心眼角滑落。

面上帶淚,随心嘴角依舊噙着笑意,像個心智失常的瘋子。

“你……哭什麽?”了清聲音幾不可聞。

“癡思妄想多日,不甚熬壞了眼。”

這癡的是誰妄的又是誰,了清掰着腳指頭都能猜出他話裏的主角。

“你……”了清想問“難不成你對我早有歪心”,原地躊躇半晌還是沒那膽量問出這沒皮沒臉的話,“往後思慮少些,當心眼睛。”

“聽你的。”也不知道了清的話随心聽沒聽進去,他腦袋一歪就要往了清嘴上貼,看那速度,瞧那架勢,一嘴下去這嘴皮子怕是都要禿嚕皮。

了清心裏一個激靈,下意識将手橫在兩人胸前。随心面色一怔,就那麽不進不退停在原地,掀起眼皮看他似在詢問。

“我……”了清腦袋裏全是泥糊,他哆嗦着唇角不知該說些什麽。柳絮順着檻窗蕩進屋來,飄飄蕩蕩半晌才纡尊降貴落在了清鼻子尖兒上,“阿秋!!!!!”

豆大的噴嚏巧妙吹斷兩人黏着在一起的視線,了清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手忙腳亂推了随心就跑。

門板子哐啷響了兩聲,了清像那暮秋的夜風夾着秋天的尾巴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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