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沖動
沖動
悔過室建在戒律閣的東南角上,石頭砌起來的牆上嵌着個一尺見方的窗戶。窗戶上頭胡亂粘了層薄薄的窗紙,經年累月的磋磨窗紙終是和石牆生了嫌隙,裂開一道寸寬的口子。
多虧了這道口子悔過室裏才算有了些光亮,只是這光亮弱得連螢火都不如,人坐在裏頭抄書,不管黑天白日都要點着蠟燭才能成事。
了清難得做事上心,正襟危坐在石桌邊一本正經抄着經書。樣子做得端正,寫出來的字形如狗爬。
至于原因,自然與悔過室外那震耳欲聾的嗷嚎聲脫不開幹系。
說那聲音是嗷嚎未免有幾分刻薄,說起來随心的聲音清冽悠揚與鬼哭狼嚎斷然扯不上半分關系,可此刻了清急于抄書心境不同,即使他的聲音再與衆不同清新悅耳落在他耳中都自動化作一陣狗吠。
了清在悔過室裏咬牙切齒地鬼畫符,随心在悔過室外頭抑揚頓挫地鬼哭狼嚎。
兩相較勁之下,觀摩兩人定力高下立現。
“随心,你做什麽?!”顫悠悠的門板子無辜被踹出個饅頭大的窟窿,挂在石牆上搖搖欲墜。了清沖着随心吹胡子瞪眼,“你是不是成心的?”
“誠心的?”随心似懂非懂一琢磨,勾唇一笑,“了清小師父這話問得古怪,要說這誦經念佛心誠則靈,我既入了這羅成寺自是佛心虔誠,斷不敢怠慢。”
實在沒心思和他咬文嚼字,了清白他一眼:“你想誦經什麽時候唠叨不行,偏要挑個招人嫌的時辰招人嫌的地兒,說你不是成心的我會信?”
被人當面怼了一通随心并不在意,他默默理了理僧袍從蒲團上站起身來,一番動作做得行雲流水甚是賞心悅目:“今早師父讓人傳信于我,囑我誦經念佛,我如今所為不過謹遵師命,有何不妥?”說着還從袖中堂而皇之掏出一張紙,“這是信件,了清小師父一看便知。”
了清看着那軟趴趴的紙片子禁不住理虧,原地琢磨了一會兒悶悶關上了那扇遭罪的門板子。
門板子有心梗着脖子反抗這狂躁的世道,無奈空有身殘志堅的魄力沒有堅如鋼板的身板子。
門板裏頭了清擰着眉毛生悶氣,門板子外頭随心不以為意瞧了眼手中所謂的書信随手丢出了窗外。
信紙得了自由,踩着春風天高海闊一通飛,翩翩起舞間露出潔白無瑕的一張臉。
抄書在随心長喝短嘆的聒噪裏進行到天黑,許是被随心吵得心累體乏了清居然靠在案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有些沉,前後統共半個多時辰。
了清揉着眼眶子從案邊直起身子時,悔過室裏一片漆黑。
該是蠟燭燃盡了,怪自己沒提前多預備幾根。
撐着幾案想要站起身來,坐得久了腿腳難免發麻不聽使喚,了清腳下踉跄一個不穩歪着身子跌了回去,下意識手忙腳亂一通抓四下裏便是稀裏嘩啦一陣響。
了清還在黑暗裏掙紮本就半死不活的門板被人大力一推和石牆徹底決裂,只餘腳底細細一縷還接在一起,頗有幾分打斷骨頭還連着筋的感人。
門口透過一抹昏暗的光,一個人影飛速閃過轉瞬到了了清跟前。想是那人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神通,黑燈瞎火裏準确無誤抓住了清的手腕子,長胳膊一掃攔腰将人抱起就大步出了悔過室。
人這一生會有很多個難忘的瞬間,那些瞬間多半來得猝不及防卻總能扒開心上那層堅硬的殼子鑽入內裏,長埋心間落地生根。
了清自覺對随心有幾分上不得臺面的念想,可這念想被他勉力壓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茍延殘喘,未等偃旗息鼓再次被微弱的火星子徹底點着綿延萬裏一發不可收拾。
戒律閣裏點了蠟燭,因着根數不多,光不大亮周遭的事物只能隐約瞧出個大概。
随心輪廓分明,雪峰般直挺的鼻梁上托着一雙多情橫生的眼。他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抱着了清這麽大個兒的半大少年依舊能行走間嗖嗖生風。
了清有心将人推開,伸出的手在觸及那人胸膛之前不争氣縮了回來。
害,別別扭扭,現眼。
心裏頭千思百轉的空當随心輕輕把了清擱在了軟塌上,塌邊點了蠟燭,了清于燈下看人頓覺那張臉更添幾分顏色。
“了清小師父傷到了哪裏?”随心急出一腦門子的汗看着不像是裝的。
被随心這麽一抱了清心裏頭發軟,面上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扯了扯皺巴巴的衣角往軟塌裏頭挪了挪:“也沒受傷,犯不上這麽大驚小怪的。”
暮春的天兒,空帶着個春天的幌子裏頭夾的是夏天的溫度。
半悶半熱的天氣裏兩個人穿的衣衫都不厚,僧袍裏頭除了薄薄一層裏衣便沒了遮擋。兩個血氣方剛的身體隔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布料貼在一起,毫無意外地在彼此心中貼出一層細汗來。
“沒受傷?”随心顯然不信,再次上手把人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好幾遭,确信了清分毫未傷這才恢複成了素日裏那副雲淡風輕的欠揍模樣,“那就好。”
随心在了清邊上坐着,兩人中間只隔着兩片僧衣。
夜風順着沒關嚴的窗戶蕩進來,吹得僧衣動了動,風過,兩片布料嚴絲合縫疊在了一起。
趁着随心沒往這頭看了清做賊似得偷偷瞧了對方好幾眼,大概是因為自己心思不純總覺得一股子熱氣從布料下頭緩緩鑽将出來,撲了他一臉。了清老臉一熱,胸腔裏一陣亂跳,跳得他胸口缺氧。
出家十餘載,誦經念佛這種事兒上了清向來不怎麽上心,可禁不住為善整日锲而不舍地叨念,日日在為善絮叨出來的佛氣裏遭罪,日子久了多少也泡出些定力來,雖不是十成十的本事關鍵時刻還算頂用。
按下心底蠢蠢欲動的念頭,了清悶了半晌悶出句不痛不癢的話:“天都黑了也不叫我,你是不是背着我把晚飯都吃了?”
“哪兒能呢?”知道了清是有意找話題,随心也不說破默許了了清的小心思,“飯都給你留着呢,我可是一口也沒動。”
餓着幹癟的肚子等着自己吃?這話聽着不怎麽真,可了清心底倒是希望随心這話是走了心的。
“真的?”了清沒有看随心,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在今晚之前他還能自欺欺人暗示自己他對随心那狐貍不過是一時興起當不得真,可微妙的心思盡管看着不起眼一旦安上了引線就能原地爆炸把他費力砌築起來的銅牆鐵壁炸得粉身碎骨。
“當然是真的,你等着。”随心撂下句話,起身就往戒律閣外頭走。
了清坐在軟塌上如坐針氈,一會兒想着随心平日裏給自己的暗示是不是那個意思,一會兒又忍不住想要是他真的有那混賬念頭自己是該拒絕還是該接受。
轉而又擔心萬一随心只是拿他當個可有可無的消遣怎麽辦,畢竟随心家境殷實看他那脾性也是富貴窩裏寵養出來的。
若是假的……
了清被腦子裏一通瞎猜亂想攪得頭腦欲裂,忍不住抓了抓腦袋,抓了個寂寞。他自嘲地扁了扁嘴角,他怎的忘了,早已剃度出家又哪裏來的頭發?
“了清小師父,飯來了。”随心把飯放在塌邊的幾案上,飯菜上還冒着熱氣。
了清擡起眼皮看了眼那雙端飯的手,指甲裏嵌着灰,指尖上應該是方才端飯時被燙了下,有些發紅:“這飯菜怎麽是熱的,剛送來的?”
“自然不是。”随心壓着袖子夾了塊鼓鼓囊囊的雞腿擱在了清碗裏,“飯菜早就送過來了,我擔心涼了就在戒律閣外頭堆了個火堆用小火煨着。飯菜還熱乎着,快吃吧。”
平日裏了清算不上伶牙俐齒卻也不是一腳踹不出屁的悶葫蘆,今日他安靜得有些異常,也沒搭腔只默默低頭吃飯。
心裏頭心事重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了清收了筷子,覺得心裏實在堵得厲害自己有必要将兩人中間那層不大明朗的窗戶紙捅上一捅:“随心,我有話問你,你要實話實說不能诓騙。”
心有靈犀般随心收了随性的笑,正了神色将他瞧着:“你說。”
開弓沒有回頭箭,了清皮肉裏的脈絡緊張得突突亂蹭,他用力壓下那噴薄欲出的思緒,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小聲問:“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