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戳
戳
旁人究竟喜歡不喜歡自己這事兒論斷起來頗為講究,你覺得別人喜歡不算,你喜歡別人不算,這話終究還是要那個旁人真情實意親口說出來才算有個定論。
了清覺得随心應該是喜歡自己的,自己對随心那本就不堅定的讨厭早就在朝夕相處的日子裏繳械投降,但随心不直言不諱做一番坦白言論給吃顆定心丸了清這心裏總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寧。
可……
了清拽着被角頂着兩個銅幣大小的黑眼圈心裏頭燥得厲害。
昨晚他和随心兩人挨在軟塌上,借着月色暧昧正想來個坦誠相見,随意那個不招人待見的冤家就一頭拱了進來。
随意拱進來的理由很簡單,為慈那老混蛋不知是哪根筋搭到了千裏外的慈悲塔上,居然大發善心允許了清回自己的草窩抄書。
本想磨蹭一日再回,随意拿出為慈的屁話當鐵令逼得了清連夜從滾出了戒律閣。
夜裏起了風,了清磨磨蹭蹭走出老遠終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眼遠處的燈火。
随心僧袍飄飄站在木門外,蕩過來的視線浸在本就半明半暗的月色裏瞧不真切。
蒼茫月夜裏,那人似是笑了一聲。笑聲不大,卻壓過了微涼的夜風聒噪的蟲蛙直直鑽進耳洞深處。
了清後頸一抖,借着黑夜的遮擋悶紅了一張面皮。
“師兄,你起了麽?”老實巴交的聲音好不容易隔着門板擠進屋裏,
意識被強行拉扯回來,了清揉了揉太陽穴有氣無力道:“門都沒開肯定沒起,師兄我心裏頭煩得厲害,別來煩我。”
了慧被了清唬得一愣,過了好一會子才猛地回神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師兄,随心師弟來了,說是有話要當面和你說。”
了清像那啃了雞崽兒的黃鼠狼立時來了精神,頭也不疼了,腿也不軟了,整個人精神奕奕。
房門哐啷被人推開,了慧反應慢了半拍被門板撞了個趔趄。
“他來了,哪兒呢?!”昨夜那層窗戶紙沒來得及捅他這心裏憋屈了一晚上,也沒睡上個囫囵覺,今日不論如何饒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等他捅完了窗戶紙再說。
了慧翹着蘿蔔粗的蘭花指戳了戳了清的肩頭,壓着嗓子虛聲虛氣道:“師兄,随心師弟在你後頭呢。”
“了清小師父可是在找我?我在這兒。”
被随心瞧見自己這副猴急樣兒他這心裏指不定怎麽腹诽,了清心裏頭這麽一盤算,嘴角的笑總算被他強壓下去幾分。他捏着衣角使勁揉搓幾下,托着一張生人勿進的厭世臉回過頭去:“嗯,随心師弟找我有事麽?”
“有事和了清小師父說。”随心似是漫不經心落在了慧身上,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沖他笑着微微點了點頭。
按理說了慧的腦袋就是個天然的榆木疙瘩,對于随心逐客的暗示他是半點兒都沒聽懂,了清回頭沖着了慧一陣擠眉弄眼,這回了慧總算聰明了一回,心道,師兄這是在和他打啞謎讓他走人呢。可師兄這一走走了大半月他這心裏想念得緊,好不容易見到了人還要給別人騰地方,他不願意。
了清眼見了慧不上道,趕緊拿出畢生絕學暗示。只見他悄悄擡起一只腳然後狀似極為用力往地上跺,腳底沾地的瞬間輕飄飄的沒什麽力道,分明就是虛張聲勢一跺腳。
了慧卻對了清這招絕學熟悉得很,每回師兄做這絕學意思就是讓他一邊呆着去。他心裏雖然百般不願這次居然破天荒沒動彈。
随心不經意的目光掃過了慧,這一回他掃過來的目光瞧着無害卻無端裹了狂風驟雨,瞧着了慧脊背一僵。他不争氣縮了縮腦袋,稍作遲疑才轉了轉僵硬的腳脖子往院子外頭走。
出了院子,了慧挨在院牆上長呼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背上出了一層冷汗。他頹然地想随心這人身上威勢着實駭人,算來他不過是方丈一時心血來潮收上來的俗家弟子,在這羅成山既無人脈根基也無高深修為,手裏最充盈的還要算那手裏的錢財。
偏就這麽個被銀錢堆起來的富家子弟身上總有一股子高貴威勢萦繞,每回瞅見他了慧心裏就發怵,也不知道他那修為不上不下的闖禍精師兄是怎麽在他面前做到胡攪蠻纏滿嘴瞎話的。
沒了旁人攪擾了清才又轉過頭去勉強直視随心的視線:“有什麽話你說就是。”
他暗暗穩住狂跳的心髒,對于随心接下來要說的話既緊張又興奮,一邊盼着随心直截了當問出來,一邊又有些擔心随心若是真問了他該怎麽做。
百般糾結之下,随心話未出口了清面皮上已經糾結起一道深深的褶子。
了清的神色随心看得真切,他瞧了好半晌沒有開腔,又默了好一會子才道:“昨晚,了清小師父昨夜同我說的話沒聽清,特意再來問一遍。”
這是把難題丢給了他,了清還算鎮定的血液瞬時突突狂湧起來。他昨晚借着夜色朦胧不管不顧問出了那樣破戒的混賬話,現下人家找上門來讨說法他自然是要給個說法的。
可是……
了清這人有個毛病,豪言壯語說得和家常便飯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可真要實施起來免不得會犯慫。
剛才從房裏往外沖的時候心裏還在大言不慚說大話,這回一定把兩人中間那薄薄的窗戶紙捅的稀碎,但這窗戶紙近在咫尺他卻沒有大手一戳的勇氣。
戳破以後該怎麽辦?
“奧對。”了清聲音含糊,“其實昨夜我就是問……問……随心師弟有沒有……吃飽……”
“了清小師父就想問這個?”随心面色平靜看着他,沒什麽多餘的表情,鬼使神差的了清竟覺得他生氣了。
摸了摸自己不怎麽結實的良心,了清還是決定悶着頭把這慫包給坐實。他偏頭別開視線,看向歪歪扭扭的門板子:“嗯,就想問這個。”
“吃飽了。”随心驀地勾唇一笑,這笑來得突然,似是沒來得及染上一層笑意,落在了清耳中,只餘清冷。
了清自知理虧硬着頭皮承下這兜頭而來的冷笑,他沒滋沒味地扯了下嘴角,嗓子眼直發幹。
“我竟不知了清小師父除了熱衷闖禍還喜歡做農活?”一句話沒輕沒重砸将下來,随心轉身就走,相當利落。
了清待在身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喜歡做農活?他又不傻。
随心一腳邁過門檻轉身又看他一眼,眼神是少見的淡漠:“農活種類繁多,唯獨這裝蒜勞心傷神,以後了清小師父還是換個農活來幹的好,比如裝米裝高粱。”
直到那輕飄飄的僧袍消失在門口了清猛地回過神來,随心那狐貍是在罵他呢,罵他裝蒜假糊塗。
拐彎抹角罵誰呢?!
被人罵了了清的火氣只持續了一上午,到了後半晌整個人又恢複成了往常那副拽天拽地氣拔山河的狂悖樣兒。
只是再狂再拽這了心經還是得照抄不誤。
破敗的小院兒裏,三根腿的木桌邊坐了個昏昏欲睡的和尚。和尚捏着毛筆睜不開眼,只餘一只有氣無力的手在宣紙上裝模作樣一通劃拉,具體在宣紙上寫了什麽鬼東西任誰也看不出。
一只皺巴巴的手自了清身後緩緩擡起,指開成掌,毫不留情一掌劈在了清後頸上。
和周公切磋許久的了清和尚從凳子上一蹦三丈高,因着蹦的角度不怎麽考究腿上還磕破了一層皮。顧不上腿上的皮外傷,了清揉着瞬間腫成饅頭的脖子根兒,龇着牙嘶嘶抽着涼氣:“師父,你下手這麽重,就不怕把徒兒給打殘了麽?”
為善板着臉看他,眼角的慈善氣兒被他氣得收了又散:“你這猢狲,抄書也不好好抄!你是鐵了心要我把氣死一了百了啊!!!”
了清再不着調當着為善的面兒時還是很收斂的,他打心底裏不想氣着師父還盼着師父能長命百歲。就是有時候吧,一和為慈那老混蛋扯上關系,他這脾氣就像那沖過頭的牛皮球一樣,捂也捂不住非得原地炸開花才能解了心頭怒火。
也正是因為這樣豬狗都嫌的臭脾氣,隔三差五便得惹個禍端出來。惹了禍,為善就得跟在他後頭擦屁股,盡管這屁股擦得咬牙切齒可要讓他撒手不管又一百個一萬個的不放心。
最後自然而然就成了個惡性循環。
了清闖禍為善堵,堵住了是意外,堵不住才是常态。
是以,了清這身上新傷疊着舊傷,瞧着甚是猙獰可怖。
“師父別氣,徒兒這就抄書。”了清老實坐下,抄了毛筆就是一通鬼畫符,氣得為善手腳直哆嗦。
“唉,師父別氣。我是毛筆沒拿穩,你看這回我保準寫得板板正正。”了清說到做到,重新墊下一張紙,一筆一劃寫出的字果真順眼了不少。
寫完一張結結實實蓋在之前寫過的字上面,為善渾濁的老眼忽地一亮,拖着兩根老寒腿走出了氣壯山河的氣勢來。他單手抽走蓋在最上面的宣紙露出下面慘不忍睹的蟲爬來。為善兩眼一瞪,就要氣暈過去:“了清,你明知方丈對你一向嚴苛,你抄經書如此敷衍了事,不是明擺着要往火坑裏跳麽?!”
了清不以為然咧咧嘴,十分孝順扶着為善坐在桌邊,毫無悔意狡辯:“師父你看,我抄的經書一張工整一張潦草,我這樣一張張穿插着放,最上頭再多放幾張字跡好看的想來他是發現不了的。”不等為善訓斥又理由充分地補了幾句,“這了心經實在枯燥,我要是都抄得仔細端正就是兩個月都抄不完,師父……”他擡起眼皮瞅着為善,一副可憐相,“徒兒抄書手都抄出厚繭子來了。”說着還腆着臉把手往為善跟前戳。
任他巧舌如簧給自己找理由,為善冷着臉不為所動,索性一伸手将那半尺厚的一摞紙撕了個粉碎:“重抄,抄不好就一直抄直到抄好為止。”
重抄是重抄,可是一板一眼地抄好就不怎麽靠譜了。
得了教訓了清暫時收起不着調的想法,屁股挨着板凳一本正經抄書。晚飯前了慧拿了塊綠豆糕悄咪咪塞他手裏,苦口婆心安慰:“了清師兄,你也別怪師父他老人家對你嚴苛,你曉得的,方丈和你兩相看不對眼,你要是不留着點兒心說不定哪天栽個天大的跟頭出來。”
了慧這人什麽都好,心眼兒實講仁義,除了吃得多些,愛唠叨些還真沒什麽要緊的短處。
偏生了清這耳朵聽不慣絮叨,不論是誰,但凡往他跟前一唠叨,他就心裏煩躁,是真的煩。
了清皺着眉頭不走心嗯了聲,了慧以為他聽進去了正想再接再厲往他耳朵裏多塞些真情實意,了清開始不耐煩掏耳朵,邊掏邊下了逐客令:“知道了知道了,師弟要是沒什麽要緊的,趕緊回去夢周公吧。”
知道自己再說無用,了慧也沒打算做那惹人煩的萬人嫌,讪讪幹咳一聲悻悻回了。
熬燈熬油一晚上了清的罪總算沒白受,抄了足足一尺厚的宣紙。
天邊蒙着層灰,稀稀疏疏的光亮從天地交界處慢慢滲了出來,夾着晨風的光亮不着痕跡落在了清面上,照出過度疲勞的一張臉。
臉的主人撇了眼天邊的魚肚白,一拍桌子蹭得站了起來,沖着亮堂堂的天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長長吐出一口氣:“唉,總算抄完了,累死。”
立在原地想了一會兒,了清蹬蹬跑回屋裏把原先抄好的經書拿出來,又抓起桌上剛抄完的擡腿就往門外走,去的方向似乎是為慈的住處——德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