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步
二步
【安安,你走到哪裏了?】
屏幕一亮,同事的消息叮咚跳出來。
遲安安掃了眼屏幕上方的時間,探頭望向前方擁擠的車流,詢問司機:“師傅,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到目的地?”
無數紅色的尾燈連成一片流光,延伸到道路盡頭,像奔湧無盡的洪流,沖破暗淡無光的夜幕。
司機随手打開車載音響,“按照這堵法,到盛園中心還要半小時嘞……小姑娘是外地人吧,頭一回體驗A市的晚高峰哈,可有的等了。”
遲安安聞言一笑,揚起下巴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都市景象,眸光閃爍,“我大學在A市念的,算半個外地人吧。”
“呦,工作也在這裏的吧?”司機大哥貌似百無聊賴,興致勃勃地與遲安安聊起來。
“之前在其他城市工作,前段時間才調回來,”遲安安垂眸回複同事消息,“相當于本部的小兵被派到分部開疆擴土,試圖跟随老大闖下一番基業,運氣好能混個元老當當。”
司機撲哧樂了,窄縫似的眯縫眼被彎起的眼皮擠成兩道皺紋,“這好啊,坐着火箭蹭蹭高升嘛。”
遲安安眨了眨澄澈的小鹿眼 ,半是調侃半是感慨,“吃肉的是我們老大,我等小兵有口肉湯喝喝就感恩戴德咯。像今天周六,我要急三火四地趕去公司加班,同事剛才還問我什麽時候到呢。你瞅瞅,錢多難掙。”
輕音樂從音箱傳出,随後主持人的播音腔流淌在空氣中。
“歡迎大家收聽‘今夜有話說’欄目,今天我們的話題是‘請分享一件藏在心底無人知曉的秘密’……這次的投稿量是以往的兩倍,火爆程度震驚我們團隊全員,可見大家都有不吐不快的心事想與他人分享呢。”
遲安安豎起耳朵,饒有興趣地問司機:“這種投搞征集類欄目很火嗎?”
“挺受歡迎的,每期話題不一樣,投稿內容五花八門,老有意思了,”司機笑呵呵道,“我是它的忠實聽衆,開車聽聽打發時間。”
遲安安點了點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主持人與投稿人連麥互動,分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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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通明的城市裏,緩慢前行的車流像夜中匍匐前進的鐵獸,人們用他人的故事消磨自己的時間。
第一個連麥者是位戀愛腦小姑娘,不停地糾結着分與不分的永恒難題。15分鐘裏,主持人從一開始的勸分,逐漸過渡到“你開心就好,要不你們鎖死別分了”。
遲安安聽着主持人萬念俱灰筋疲力盡的語調,忍不住笑了出來。
第二個連麥者是位青年男士 ,甫一開口,嗓音就抓住了遲安安的耳朵,冷峻低沉。他用淡淡的語氣分享了多年前一段令自己難以放下的感情。
故事百轉千回,聞者落淚聽者傷心,就連老練的主持人也安靜幾秒不知如何接話。
“好遺憾的結局,你知道她提出分手的原因嗎?”憋了半天,主持人忍不住問。
男子短暫沉吟,語氣隐約低落,“當年我不知道。時至今日,我大概猜出來了。”
“原因是什麽呢?”主持人問出了聽衆們的心聲。
回答她的是長達半分鐘的沉默。
主持人等了又等,不見對方開口,以為他斷線了,便清了清嗓子,“可能連麥的小哥哥掉線了,這種情況我時常會遇到哦,還請大家耐心等待片刻呦,30秒後我們會連麥下一位分享者。”
遲安安默默倒計時,倒數十個數時,男子的聲音重新出現了。
司機和她立刻身體前傾,聚精會神洗耳恭聽,頗有八卦群衆圍觀吃瓜的嫌疑。
“因為,我騙了她。”男子輕聲說,“讓她誤以為,我并不愛她。”
“……”
這回輪到主持人沉默了。
一同沉默的還有熱心吃瓜的聽衆們,包括遲安安和司機師傅。
“怎麽感覺有點狗血呀,”遲安安喃喃自語。
“他到底是愛那姑娘,還是不愛啊?”司機被這段九曲回腸的愛情故事繞得雲裏霧裏。
第三位連麥者是位電競觀衆,針對一款風靡全球的電子游戲的中國賽區戰隊們的表現發表了一大段慷慨激昂的銳評。主持人全程找不到任何見縫插針的機會,只來得及發出幾聲語氣詞來烘托氣氛。
遲安安聽得一頭霧水滿頭問號,但莫名想起一位國足球迷的表情包——“***,退錢!”
……
車子龜速前進,終于趕到盛園中心。主持人告別了第六位連麥者,即将連入最後一位投稿人。
遲安安看了一眼時間,火急火燎地付款下車,跑向燈火通明的大樓。
油門踩下,引擎發動,車子掉轉方向滑入路燈輝煌的馬路,音箱傳出連麥者的清澈磁性的少年音。
“我喜歡與我一同長大的鄰家姐姐十多年了,但她好像至今都沒察覺到我的心意。我該怎麽做,才能讓她注意到我,把我當成一個成熟的男人看待呢?”
司機一呲牙,降下車窗,燃起一支煙。
袅袅輕煙飄出車窗,白霧吞吐升騰的間隙,他樂不可支地點評:“這一聽就是個毛頭小子,裝啥成熟男人嘞。小毛頭心思還挺野,成年了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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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安安懷着對第七位投稿內容的好奇,堪稱矯健地沖進旋轉門,掏出門卡利落拍在門禁上,綠燈标識亮起,攔路的透明玻璃唰地向兩側彈開,仿佛在表示熱烈歡迎。
金碧輝煌的大廳裏漂浮的精致香氛氣味,西裝革履的站崗警衛眉目深邃,渾身透露着制服誘惑的氛圍。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大樓裏,每寸空間都精心雕琢刻意布置,向來來往往的出入者高調展示,低調炫耀。
橫沖直撞沖進大廳的遲安安像是誤入此處的深山老林的兔子,無視閃閃亮亮的裝飾和奢華優雅的氛圍,專心奔向自己的大紅蘿蔔——也就是社畜賺口糧的辦公室。
打工狗的內心就是如此的樸實無華。
管你什麽金鑲玉砌富麗堂皇的大堂,管你安排男模安保立在門口暗戳戳招搖,我只在乎我口袋飽飽的加班費,以及争分奪秒結束加班回到狗窩的歸心似箭。
看得見摸不着的東西,再好看也是虛的。手中熱乎乎的口糧和家裏軟和和的被窩才最重要。
遠遠瞧見一部電梯大開,遲安安一個箭步飛奔過去,伸出爾康手,輕呼,“哎哎哎,等一等,還有人哎!”
電梯裏的人似乎着急上樓,聞言立刻猛按關門按鈕,遲安安從右側切進電梯前時,門縫堪堪無情合上,如鏡子般幹淨敞亮的電梯門映照出她兩頰飛紅雙眸晶亮的神态。
遲安安無語地翻了個白眼,見怪不怪地伸手按下上升按鈕,對着電梯門捋順微亂的發絲,吐槽道:“沒人性!”
卷生卷死精英荟萃的都市裏,人人分秒必争,哪怕按下開門鍵略作停留也是很稀有的事情。
更何況是周末晚上趕來加班的人群,一個個都怨氣沖天……
但加班狗何苦為難加班狗,人人付出一點愛,世間會變成美好的加班夜。
遲安安心有戚戚地嘆氣,認命地盯着四部電梯發呆,而後挪向液晶屏上顯示從地下車庫往上升的電梯。
消息的叮咚聲傳來,不用多想一定是同事在催促。
“催什麽!”遲安安心底抗議,“我們打工者應該統一戰線,能多摸一條魚就絕不放走漏網之魚。”
滿腹牢騷中,電梯門緩緩打開,英俊的男人和遲安安視線交接,一愣。
遲安安瑟縮地垂眸盯着鞋尖,安靜如雞地鑽進電梯,恭順不已地問候道:“老大,你也在啊,真巧哈哈。”
什麽牢騷,什麽不滿,什麽怨氣,在遇到大老板那一瞬間都不争氣地化作烈日下的千堆雪,恨不得沿着石磚縫兒鑽進地底不被察覺。
溫亦廷瞥了眼遲安安,只能看見她腦袋頂上的發旋。
他俊眉微皺,刀鑿斧刻如雕塑的英挺面容沒有一絲表情,“不巧,我來加班。”
遲安安讷讷地應了一聲,覺得她好像大內總管李蓮英,對着主子大氣不敢喘。
溫亦廷無波無瀾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去幾樓?”
遲安安下意識開口:“那還用說嘛。當然是16樓 。”
“嗯,你還記得是要去公司的啊,”溫亦廷一字一頓,“那你不按鍵,是因為一樓很好玩?”
“……”遲安安默默打了個寒顫,飛速摁下16層,立正站直,聽天由命。
電梯裏的氣氛,好似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遲安安脫線星人的思維發作,苦中作樂地在內心哼唱起《一剪梅》。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遲安安,”溫亦廷冷冷提醒,“你唱出聲了。”
微若蚊蠅的哼歌聲戛然而止,接下來是死一般的寂靜。
遲安安低低垂下頭顱,左側滑落的長發遮擋住她的面容。
她背對溫亦廷,喪喪地擺出愁眉苦臉的表情,仿佛預見季度獎金從她眼前插翅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