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交心
交心
猛得要抽回的手被他一把握緊,纏着繃帶的手指血脈不合,指尖冰涼,被他這樣暖暖握住後,竟貪婪執拗地違背我的意願,不再動彈。
“對不起什麽?沒能按約陪我複查?和周子孓訂婚?還是因為和周子孓訂婚沒能陪我複查?我們究竟是什麽關系?以上種種為何你要和我說對不起?”
話倒說得咄咄逼人,只可惜被他握緊的手和略帶顫音的控訴,白白出賣了我萬分在意的心。
“訂婚不過陪着她們演場戲,取消婚約只是遲早的事,你不必太在意。”他說得波瀾不驚,仿佛一切早在掌控。
我恨透了他這一副深沉到底的模樣,什麽也不說明,卻又總是給你希望,最可悲的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竟然願意相信他說的一切,期盼他舍予的希望。無謂的拉扯快把我逼瘋,我大聲叫道:“是,我當然不會在意,因為我根本就不會同一個已有婚約的男人談戀愛!!”
“那可由不得你,走吧,我帶你去見她。”他根本沒将我的盛怒放在眼裏,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拉我起身,攥住我的胳膊大步就要往前走。
“你放開我!”
“放開我!”
“這是我第一次帶女孩子給我媽看,你就安靜老實點吧。”他的聲音很冷,卻冷得和善,我不可置信地觸及他的視線,竟窺見了令我為之動容的一絲哀傷。難道,他來這裏是為了……
怔神間,我已被他拉到位于鶴延山半山腰的一塊墓地。
“媽,我又回來了,剛和你唠叨的女孩子也給你帶過來了。”他一把将我拉到墓碑前,我斜斜瞪他,才發現他正雙眼含笑,有些孩子氣。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我剛還和他怄氣的不是嗎?不是怄氣,根本是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的絕然之氣不是嗎?什麽叫剛剛唠叨的女孩子?他訂婚當天跑來母親的墓地只是和她唠叨另外一個女孩子?而那個女孩子,會是——我?!
看着墓碑上一個中年女子的照片,鄒笑添曾經輕描淡寫我提及的往事驀地回響耳畔,斂了斂神,收起對鄒笑宇的百轉情愫,我啞然開口:“伯母——好……”
方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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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鄒笑添曾和我說起這個名字——方倩阿姨,笑宇的媽媽。
看來鄒笑宇的長相競數遺傳自他那面容姣好的媽媽,但眉眼間那抹神色卻相去遠矣,看看照片上笑得溫婉端莊的方倩,再看看眼前要麽詭異的笑,要麽幹脆不笑的鄒笑宇,我不由地搖了搖頭。
“你看,我媽多喜歡你!”他突然在我耳畔輕輕吹氣,激得我毛骨悚然一身雞皮。
“你怎麽看出來的?”我的聲音顫抖,要不是日頭正高,我真想拔腿開跑。
“她一直看着你笑呢!”
“那邊是我爸。”鄒笑宇指了指斜對角的一塊墓地,因為有些距離,我看不太清,看他并沒有帶我前去的打算,我只是微微點頭,不再多問。
方倩墓前的百合幽香撲鼻,應該是鄒笑宇剛放下的。他輕輕拉我坐下,将一些故事徐徐道來,似是說與我聽,又似是根本無需聽衆,只想說出這些話來。
有一些,是我曾經從鄒笑添口中知曉的。有一些,是我從不知曉的。
春風拂面,眼前的一切真實随着他低沉的講述,緩緩将我帶入原本只屬于他的世界,如夢似幻。
“我爸媽相識在海拉爾。那時的海拉爾隸屬黑龍江省,文革中大批知青上山下鄉去到那裏,這其中便有我的爸媽。我媽當時在一個棉紡廠的宣傳社工作,負責采訪寫稿,而她采訪的第一個對象便是我的爸——一顆紅星向着黨的海拉爾棉紡廠勞動傑出青年。”
這個稱呼讓我覺得有些好笑,雖然我知道這并非是他有意幽默,他撇我一眼,一副少見多怪的表情,接着說道:“海拉爾的冬天很冷,我媽來自江南水鄉,根本無法承受那樣的風雪和嚴寒,第一年冬天就燒成了肺炎,我爸知道後在沒過大腿的雪地裏跋涉了2天2夜,找到市醫院的好友,帶回了當時最好的消炎藥。在那樣壓抑和敏感的年代,我爸的舉動會為他帶來不可預計的嚴重後果,但他卻義無反顧,并最終與我媽相愛相知,在海拉爾翻飛的雪地中私定終生,一經8年。”
“文革結束後,我爸因為我爺爺的關系,順利回京,平步青雲,而我媽卻因為家庭成分不好留在了海拉爾棉紡廠。我爸四處托人,想将我媽從海拉爾調回北京,不時還回海拉爾與我媽小聚,被我爺爺知道後極力反對阻止,并強行将我爸送去美國公幹。我爸走得很急,連一個口信都沒給我媽留下,更不知道當時我媽已經懷孕即将生産。就這樣,我媽默默在海拉爾生下了我,忍受着世人的白眼和對我們母子的指指點點,一手将我拉扯到5歲。”
“5歲那年,我爸公幹結束回國,在一次飯局中遇到了當年一起下放的知青,并得知我媽和我的消息,沒多久,我和我媽便被接回我爸身邊,開始了看似破鏡重圓的家庭生活。”
“其實,5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卻足已事過境遷,在時間的溝壑中磨滅掉兩人曾經立下的山盟海誓。我看得出爸媽生活得并不快樂。沒多久我爸又去了趟美國,回來後更是對我和我媽少言少語,他們看似平淡的婚姻生活,不過是一張經不起濃墨渲染的薄薄宣紙。”
“老天很公平,婚姻失意,事業得意。我爸在改革開放初期下海經商,一手積澱起SJ集團的雄厚蘊底。記憶中我爸很少着家,有時一個月也只能照到一次面,但家裏的房子卻越換越大,更顯空空寂寥。我媽拖着我苦守5年,換來的卻只有大大的空房子,直到我爸突發腦瘀血住進醫院。”
“我爸在彌留之際托人從美國接回鄒笑添,看着那個語言不通的小男孩,我和我媽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來他心裏所想的,竟然是另一個已經過世的女人和他們的孩子。多可笑,都說人的一生中不能2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我爸,竟然兩次在一個女人懷孕後毫不知情的離開,而這兩個女人又都義無反顧地為他生下了孩子,差別在于,我媽隐忍了,笑添的媽媽隐忍不了,自殺了……”
他突然沉默了。良久。
我看着他,他看着墓碑上方倩的照片,直直的,目光仿佛已失去了焦距。
“那個,鄒笑宇,你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吧……”
我吞了好幾口口水,才糾結出這一句話。
不然,我該如何打破這尴尬的沉默。
夕陽西斜,天空霎時被渲染得絢爛多姿。為什麽直等到黑夜将近,才有這華麗的告別……
“走吧,為了向你這位熱心聽衆表示感謝,請你吃飯去。”鄒笑宇重又換上往日的神采,說一不二。
“什麽熱心聽衆,明明是你自己要講給我聽的,還不講完,後來呢?”故事聽得正精彩,他卻戛然而止,如同KTV裏點的歌剛唱一半就被生生切掉,堵得慌。
“後來?後來我在超市遇見你,還把你吓得嗆到了,就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意思……”
“喂!!”我的臉漲得通紅,卻仍忍不住狠狠瞪他,揭人的短就這麽樂不可支嗎?看他那得意洋洋的樣!
“和周子孓一家的事,很快便會有個了結,我心裏真正裝得是誰,我以為你是知道的……”
被他這麽一說,我說知道,等于默認,我說不知道,等于裝傻。似乎打從遇見他之後,我那原本不算脆弱的心髒便一直在經歷着重重考驗,上下跌宕,起伏劇烈,如同時刻坐着雲霄飛車。如今猶自沉浸在他的願意與我分享的故事中,之前的怒意早已蕩然無存,同樣來自破碎殘缺的家庭,對于他從不願被外人識破的孤獨和愛缺我深有體會,所以此時此刻,我願意相信他,接納他。
“你曾經讓我放過你,我試了,可我做不到……”他說得釋然,眼神卻深邃如穹。
迎上他的目光,我終于不再逃避。我愛,便愛了吧。交付予心,怎能謀劃得失因果,不計後果,一切便不難為——付便付了,負便負了,不過愛的代價。
他牽着我的手緩緩下山,并不急着要我的回答。夕陽的餘晖罩在我們身上,像鍍了層金光,從鏡頭裏看過去,一切燦爛而溫暖。原本很多想問的一時都被澱碾壓下,實在不忍破壞這難得的情和意諧。如果當時我知道就在不久的後來,會是那樣的原因,促成那樣的結局——會嗎?在當下就把一切問個清楚明白,關于他為什麽情非得以和周子孓訂婚,關于他未講完的有關方倩的故事,關于原來我只是一抹不得不存在的炮灰……
而現下的我,完全不得而知前方路上的荊棘密布,只是無比踏實地被他牽着,随他要帶我去到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