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命

生命

盛夏。午夜。灑水車難得關着音樂将柏油路面澆個透濕。

“媽的,又要擦車!”被我攔下的出租車司機嘴裏罵罵咧咧,為了帶我,他将車停在路邊的時候被灑水車從來不長眼睛的水柱澆個正着。

“去哪啊小姐?”

“301醫院。”他按下計價表狠踩一腳油門,車輪駛過汲水的路面發出呲呲的聲響,我使勁抱了抱手臂,搓着胳膊上不斷泛起的麻麻癞癞的雞皮。車外漆黑的路面在水光的折射下閃爍着挽帶般的白光,又一條正直青春的生命,此刻正在鬼門關外徘徊。

“師傅麻煩您快點。”我說。

“超速你給我交罰單啊!”

我不說話了,也根本沒有同他鬥嘴的心情。

推開急診的大門,一口氣爬上3層,手術室外的長廊只亮着兩盞微弱的白熾燈,子孑蹲在手術室的門口,影子一直拉到我的腳下。聽見我的腳步聲,她緩緩站起,大概蹲得太久很難站穩,她中途扶了兩次牆邊才勉強站直:“來了?”她的臉上挂滿淚痕,眼球因為充血只剩紅黑兩色,說起話來顫顫巍巍。

我趕緊扶住她在長廊上的塑料座椅坐下,問:“怎麽回事?”

“白天本來說好一起去看守所看媽,結果她說突然肚子疼去不了讓我自己去,她有痛經的毛病,所以我沒多想就走了。”

“然後呢?”子孑說完又要開始哭,我拍了拍她的背讓她順了順氣。

“我看完媽去了趟律師事務所,想着如果現在請個好點的律師提出上訴興許還能挽救幾成,這一談,就談到晚上快11點。”

“回到家我感覺有點上不來氣,開了燈滿屋子也沒找到她人,後來我發現廚房門是反鎖着的,怎麽擰也擰不開,直覺她肯定出事了,才想起報警……警察來後撬開了廚房門,才發現……才發現,子孓她……她把天然氣的軟管剪斷了,整個人……整個人因為窒息已經深度昏迷……”因為要止住哭,她不得不大口喘着氣,敘述得十分勉強。

“醫生怎麽說?”

“發現得太晚,只能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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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開始嚎啕大哭,我将她向懷裏攬了攬,在這樣的境遇下,她仍舊是極力抗拒的。

“子孓會沒事的,放心吧。”我好言安慰。

她突然止住哭,陰森地對我說:“子孓要再有什麽事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和鄒笑宇!”

人就是這麽矛盾的動物,敵視你,但又需要你的時候,最終還是選擇敵視你。我怔怔地看着她,再也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手術室的門“嚯”得打開,我起身奔去——還好,病床上子孓的臉并沒有被白單覆蓋——雖然插着管,戴着氧氣面罩,不省人事,但她還活着。

“怎麽樣醫生?”子孑沖到手術室門口,死死攥住醫生的胳膊,雙腿半彎着,那樣子仿佛輕微的打擊就能使她倒地不起。

“還沒脫離危險,即便醒來,多半也是植物人。家屬要有心理準備。”醫生凝重地說完走進休息室,子孑終于支撐不住,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眼無神地目送兩個護士将子孓推進重症監護室。

我走近,要扶她起來。“你如願了?”她的身體沒有動,偏過頭斜瞪着我說。

“去看看她吧。”我仍是想要扶起她。

她突然不知從哪來的力量,猛得起身将我撲向牆角,雙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喪心病狂地哭喊:“都是給你害得!你,還有那個鄒笑宇,你們統統不得好死!”

突如其來的窒息感讓我慌了陣腳,我使勁拉她鷹爪一樣的雙手,反而越發覺得呼吸困難。“別這樣,子孑,別做傻事……”我說得斷斷續續,試圖拉回她的理智。

“怎麽?怕了?你們合夥把我們害得家破人亡的時候怎麽沒想過害怕?現在才知道怕,太晚了!”

伴随着她的話音在空寂走廊上的回響,一盞白熾燈噼啪打了個火花後開始忽明忽暗地跳動,燈光下瞪着鮮紅眼珠的周子孑,像極了只顧取人命的厲鬼。

我的手臂使不上力,雙腿也被她死死抵住,最可怕的是,小腹不斷傳來的陣陣劇痛讓我止不住想要向下滑,因為面部充血,我的眼珠感覺快要爆出來,嗓子眼再也發不出一個字。絕望,再一次蔓延。

“住手!”

摸着倏然失去鉗制的脖頸,我猛咳着大口吸氣,閉上眼前最後看到的,是被鄒笑宇一拳揮到牆角的周子孑燃燒仇恨的雙眸,那裏面,寫着千遍萬遍不得好死仍是不夠。

這一覺睡得極沉,好像累了很久才能睡出的甘甜,不情願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輕嘆一口氣,真希望夜裏發生的一切只是場噩夢。

鄒笑宇拎着保溫桶推門進來:“醒了?”他說得抑制不住由心而發的興奮和喜悅。

不會,子孓沒事了?

“來,喝點粥吧,醫生說你身體太虛了,一定要好好調養。”他說着擰開保溫桶的蓋子,倒出一小碗燕窩粥,用勺子舀上一勺,吹了吹送到我嘴邊。

“子孓呢?醒了嗎?”我問。

“還沒。”

“那你這麽興奮做什麽?”

“做爸爸。”他說。

我驚得撐着身子坐起,打開他幫我墊枕頭的手,問:“開什麽玩笑!!”

“這種事可不能随便開玩笑,已經1個月了,傻瓜,你就要當媽媽了,自己都沒感覺的嗎?”

他說着刮了下我的鼻梁,寵溺地看着我呆住的表情。

1個月了?掰着手指腳趾一起算算,正是在西山養傷的時候,難道懷孕會是這麽簡單的事,一次即命中?!難怪我最近總是沒什麽胃口,肚子裏還總有一種脹氣的感覺,實在只顧着悲憤傷心,竟忽視了身體裏正在潛移默化發生的改變,手掌輕撫着看不出絲毫異樣的小腹——這裏正在孕育一個全新的生命。

一時間,很難說出是悲是喜,都沒想好是否原諒孩子的爸爸,又怎能欣喜難抑地接受這個孩子?

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溫熱的,有力的。我看着他平靜地說:“打掉。”

“你敢!”陡然提高的音量逼迫我的心跳加速,原本覆蓋我的手掌緊緊捏住我的手,像要捏碎。

“他生長在我的身體裏,我為什麽不敢!”

“這樣的念頭,你以後想都不要想!不然……”

“不然怎麽地?”我問得輕蔑。

他眯縫着豹子般狹長的眼,盯着我這只太過幼稚的獵物:“不然,24小時專人看護9個月,我也要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不敢懷疑他說這話的可信度,以我現在對他的了解,這樣的事他的确做得出來。其實剛剛說打掉也不過一時賭氣,即便再鐵石心腸,我也沒有勇氣扼殺掉與我共存的鮮活生命。只是,這個生命來得太過意外和突然,并且,時機非常不好。

“斯琪……”亦然破門而入,陳凱筠站在門口。

“你怎麽來了?”我看了看亦然,又看向坐在病床邊的鄒笑宇,才想起來從昨晚到現在對我而言很多事情都是脫節的。

“我說你就不能消停兩天嗎?從早到晚惹事!妹夫好!”亦然說完也在床邊坐下,還不忘向笑宇打個招呼。

妹夫?乍一聽她這麽稱呼,我恨不得下地撿雞皮。瞟了眼鄒笑宇,他不但毫不介意,還一副很受用的表情。

“我惹什麽事了!是事情總來惹我好不好!”我白了亦然一眼,看了看仍舊立在門口的陳凱筠:“傻站着幹嘛?過來坐啊!”

“讓他在那罰站!誰讓他把你的電話告訴大蚊子的!幸好我警覺,半夜發現你不在趕緊給妹夫打電話,不然,一屍兩命啊!!”

我的視線在亦然和笑宇身上來回掃了兩圈,豁然明了他們已經統一陣營。鄒笑宇顯然以孩子為籌碼加深了亦然對他的支持和信任。而傻呵呵的許亦然顯然樂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景,竟然改口“鄒總”為“妹夫”。

“別理她凱筠,進來吧!”看他杵在門口實在別扭,我招呼道。

“我就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我先走了!”

誰也沒有攔他,眼見着他從門邊消失。我心裏不忍,對亦然說:“亦然,你去勸勸他!”亦然不太情願地走了出去,病房裏一時靜得無助。

“子孑和子孓,你打算怎麽辦?”我清了清嗓子問。

“自生自滅。”他說。

“總是你負了人家,有必要這樣無情嗎?”

“這個世界上,我只承認負過你,再無其他。”他執起我的手,說得一字一句:“無論我對你做了多麽罪不可赦的事,孩子是無辜的,我知道自己的請求很卑鄙無恥,但我還是請求你,養好身體,把孩子生下來,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和我一起慢慢變老。”

我眨了眨因為濕潤而模糊了一切的眼睫,将積累太久的委屈和憤怒頃刻間宣洩,狠狠掐着他的胳膊厲聲罵道:“鄒笑宇,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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