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鐘鶴離開之後,其他書童又開始對着崔若愚指指點點。

崔若愚也不在意。她已經很感激目前的一切。有飯吃,有地方睡,有衣服穿。受點排擠,可不算什麽。

如果還能有點工資,就更美妙了。小小書童一般與主人同起居,主人給錢采買也會被克扣。因此,工資不是必備的。就像家裏的奴才一樣。

鐘鶴沒留意這些。崔若愚也不懂。

大隊伍停在一處山坡上。山坡又大又平,視野開闊,對面就是奇特的邙山主峰。

書生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論春秋。或者三五成群,擊鼓作詩。

崔若愚在一旁無人的角落裏,生火燒水。有人來問,她就紅着臉說是她肚子疼,想喝點熱水。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過橋米線做好了。裝回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空食盒中。

那個書童一直盯着她,也看見她就地配餐,但沒再提野人的事。取笑她也沒多大樂趣,她跟傻子一樣。為了她得罪了鐘鶴,那可真得不償失。

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鐘鶴方才故意來關切崔若愚。其實是在警告他們。

崔若愚裝好了飯菜,便走到一旁的山石邊坐下,聽他們作詩。

院士還會點評幾句。崔若愚聽着,能聽懂的詩句,大多都像曹操或者曹植的詩。聽不懂的,連那些字怎麽寫,她都不知道。

果然還是沒文化。她托着腮想。

鐘鶴是衆人中最得夫子喜愛的學生。當鼓聲傳到他時,衆人都停下來,聽他有什麽好詩。

鐘鶴長身而立,遙望着主峰,沉吟不語。他随口吟了一首詩,夫子重複誦讀了幾遍,大加贊賞。

王恺笑嘻嘻地說:“哎,我兄弟總是拿第一名。真沒意思。這樣,我們換個玩法。主仆一起算得分!我雖然贏不了,我書童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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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起哄。崔若愚正出神呢,看見鐘鶴沖她招手,連忙端起食盒沖過去。

氣喘籲籲地說:“給。快趁熱吃。小心燙。”

衆人哄堂大笑。

鐘鶴微笑着說:“行,我來吃。若愚,你願不願意跟大家一起玩傳詩?”

“什麽叫傳詩?”崔若愚不明所以,邊問邊鋪好餐布,打開其他食盒,擺出了糕點和水果。她還掏出一盒線香,熏蚊蟲。

她這一跑,害得其他書童也望風而動,紛紛跑來。

其他人看了,羨慕不已。王恺作勢要踹書童:“你看看若愚。跟照顧相公似的。”

崔若愚臉立刻紅了。讪讪地從餐布上站起來,退到一旁去。

鐘鶴笑裏藏刀地瞟着王恺:“話不可亂說。”

如果大家都得玩,那她也不好抗拒。她腼腆地笑了笑,跟鐘鶴說:“好吧。”

游戲還沒開始。遠處一夥人騎馬奔過來。他們移動的速度很快,不像是尋常的家仆。

其人未到,先聞其聲。

“太學生麽?果然興致高雅。踏青踏到邙山小主峰。”

聲音高昂中氣十足。

“誰這麽大的口氣!”王恺皺起眉頭,站到隊伍前面,等着見識對方。

鐘鶴已經知道聲音是誰,他把崔若愚拉到身後。

隊伍停下。

為首的是大都督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

崔若愚從鐘鶴背後偷偷伸頭望過去。

司馬師看上去比鐘鶴略年長,身高九尺有餘,肩寬腰細腿長,面如冠玉,劍眉星目,蓄須,通身氣派威武不凡。

他眼神就像鷹隼一樣,掃到了崔若愚。崔若愚感覺自己像被刀劃了,趕緊躲在鐘鶴背後。

司馬師眼神略微停頓。他看到崔若愚身前站着的是鐘鶴,便沒有再糾纏。向鐘鶴和夫子拱手行禮。

他跳下馬來,王恺翻了個白眼。他無視王恺,徑直走到夫子面前:“太學夫子有禮。這是家父補送的生辰賀禮。”

随從馬上捧出沉甸甸的木匣子。夫子讓家奴收下。

司馬師轉身,昂頭笑問:“太學生文雅清談,在下不才,也想沾沾雅興。既是書童比拼,那我就出個小先鋒。”

原來這隊人馬是軍人。難怪縱馬如此整齊劃一。

一個小先鋒應聲出列。

司馬師睥睨天下的氣質非常懾人,不愧是小小年紀就跟着司馬懿上戰場,立下赫赫戰功的人。

王恺嫉妒得眼冒火星,又無可奈何。他還沒領過兵。

何況,司馬家和王家早就訂下了兒女婚約。他姐姐會嫁給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

據說司馬昭比司馬師更桀骜不馴。今日一見司馬師,王恺有些替姐姐擔憂。司馬家氣焰這麽嚣張,以後若是欺負了姐姐,他該怎麽辦?

小先鋒往那一站,英姿飒爽,氣勢哪是書童能比的?

司馬師環顧一周,“太學?不是出王侯将相的地方嗎?沒人應戰?這點膽量,還想匡扶社稷?”

夫子和一衆書生臉上都挂不住。鐘鶴始終氣定神閑。

“只有鐘公子的書童才能上陣。輸了也不會怎麽樣。”有個書童小聲地說。

“對。”不少人附和。

崔若愚瞪大了眼睛。她幾乎是個文盲,這些人真是什麽都敢說。

“我乞丐出身你讓我作詩?我敢做,你們都不敢聽。讓我去,不是明擺着讓太學輸嗎?”崔若愚可不敢當衆讓鐘鶴丢臉。立刻怼了回去。

“乞丐?”司馬師聽見了,“有趣。鐘公子果然樂善好施。來來來,大家一起席地用餐,不要拘束。鐘公子的書童,來和我的小先鋒比試比試?”

鐘鶴冷笑一聲,“都聽你司馬家吩咐?”

王恺也站起來,站在鐘鶴身前。

司馬師哈哈一笑:“緊張什麽?你們逗着玩,我加入。鐘公子要如此掃興麽?”

小先鋒也哈哈大笑:“都說太學裏是一群無用書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比什麽?”崔若愚站出來。

司馬師眼神有些震動,上下打量崔若愚。“比詩。按你們讀書人的規則來。”

崔若愚滿臉通紅,說:“醜話說在前面。我并不是什麽讀書人,剛來書院一個多月。輸了那是我資質愚鈍。跟讀書人可沒關系。”

鐘鶴仍然冷冷地看着司馬師。

司馬師也回敬他一個帶着殺意的眼神。兩人新仇舊恨、家仇宿怨,一觸即發。

司馬懿在朝中處處與來自鐘氏的大司馬作對。兩家的恩怨早已波濤洶湧。

“誰先來?”崔若愚心疼過橋米線,再不快點開吃,口感就不好了。

“我先。”小先鋒說。“今日既然是登邙山,那就以登高為題。高山仰止,白馬縱之。深谷為陵,白馬躍之。壯我邊塞,白馬鎮之。捐我熱血,白馬祭之。”

鐘鶴眼神微動。王恺也無言語。

這首詩雖然不是什麽名家押韻上作,但簡單樸素的語言裏蘊含了潇灑快意和為國捐軀的豪邁。

确實不愧是軍人。

衆人齊刷刷地看向崔若愚。崔若愚頓時鋒芒在背。真想快點輸了算了。

鐘鶴轉身看崔若愚,溫和地說:“不必擔心。等你一起用餐。”

崔若愚眨了幾下眼睛。“我聽不懂。但是很感動。我……我人生地不熟,就以思鄉為題吧。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說完了她才發現,這首詩只有四句。比人家的句數少。

感覺好像輸了。

“現在也沒月亮,他這是哪門子的詩?”一個書童感覺莫名其妙。“但挺好聽的,而且我也聽懂了。我能聽懂,是不是他做的不好啊?”

這書童平時聽其他書生吟詩,都聽不懂。

他主人瞪了他一眼。“閉嘴吧。”

衆人一片死寂。自己人輸了,不好說什麽。

鐘鶴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眼神中卻流露出驚喜和熱切。他很喜歡若愚這首詩。

司馬師也有些愕然。這詩,乍一聽,幼稚直白。可讀第二遍時,又覺得自然質樸。再細想,卻覺得詩人如赤子般純真無邪。

他沉默起來。頗有深意地看着崔若愚。這個小書童,長得貌美誘人,性子又憨直可愛,作詩靈氣逼人,鐘氏果然人才濟濟。

崔若愚擡眼看司馬師,見對方正在打量自己,趕緊放下眼光,走回鐘鶴身後。

“好。好詩。”夫子搖頭晃腦地,在步辇上沉醉不知。

衆人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首詩好。

“好一首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夫子說,“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仰俯之間,千古恒傳吶!白馬之詩,蕩氣有餘,回腸不足,非人人有,非代代有。遜色一籌。”

鐘鶴立刻轉過身,拍拍若愚的小腦袋,笑着說:“夫子說你贏了。”

崔若愚喜上眉梢,兩只大眼睛水汪汪地一閃一閃,嘴角笑得飛起來。她怕自己太高調,又連忙捂住嘴,壓着聲音說:“真的嗎!”

鐘鶴溺愛地拉過她,當着司馬師的面,走到餐布前,席地而坐。旁若無人地吃起飯來。

司馬師也不介懷。他微微俯首低頭,向夫子行禮告別。又向鐘鶴拱手作揖:“鐘公子,今日是我唐突了。咱們後會有期。”

他話說完,就盯着崔若愚。

鐘鶴放下碗筷,回了禮。崔若愚也忙不慌地點頭鞠躬,陪禮。

司馬師探索的目光,讓她很心虛。

片刻之後,司馬師領着軍隊離開了邙山。

夜裏。崔若愚服侍鐘鶴沐浴更衣,又收拾好他的文房四寶,挂好他的衣服,又熏上了香。才蹑手蹑腳地去茶榻上睡覺。

剛合上眼。一個低聲呼喚:“若愚?”

“啊?”崔若愚連忙坐起來。

“過來。”鐘鶴的聲音從床幔之後傳出來,有一種奇怪的魅惑。

崔若愚本來最恨夜裏下床。聽着這個溫暖誘惑的聲音,竟像着魔一樣,下床走到鐘鶴床邊。

鐘鶴沒有蓋被子。只穿着單薄的睡衣。

崔若愚輕輕地拉開床幔,勾好。又越過鐘鶴的身子,去拉床裏側的被褥,要幫鐘鶴蓋上。

交錯的時候,她的身子,離他的,只隔着一張紙的距離。

他伸出手來,攬在她背上。就像兩人初識的那個晚上。

她僵住了。拉被子的動作也停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他在她背上撫了幾下。才柔聲問:“想家了?”

崔若愚沒作聲。鼻血要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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