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鐘元離開曹爽的司空府之後。便徑直去了太學尋鐘鶴。

“叔父。”鐘鶴神色不動。

鐘元略微顯露出為難的神色來。“叔父知道你不樂意娶曹绫。可是曹家已經忍不住了。曹绫大你幾歲,自然更着急。”

“仕雲這些時日忙于暗取司馬家軍情。司馬家狼視鷹顧,僅遣回故鄉。假以時日必然生變。仕雲實無心情娶妻生子。鐘曹聯盟,不可以其他方式嗎?”鐘鶴沉聲問。他出力壓制司馬家,為何還逼他娶曹绫?

鐘元瞥了一眼鐘鶴。“你與曹绫聯姻,是鐘曹聯盟最好的方式。屆時你就是皇帝的姑父。前朝有鐘家和曹家的百官聽命于你。後宮也有曹家為你打算。你以外戚身份可直入皇宮內廷。這是區區丞相能辦到的嗎?”

“丞相辦不到。那便當司空。”鐘鶴風雲不動地說。

“你!”鐘元還是頭一次見鐘鶴如此執着。盛怒之下,拍案而起:“曹绫又不是吃人猛虎!好與不好,你總得見上一面才公允!”

“侄兒不想見。”鐘鶴站起來躬身行禮。

鐘元看他那張酷似家族的臉,通身高門士族的氣派,不由得消氣一大半。“你是鐘氏的未來家主。栽培你二十二年,結出你這枚果子,實屬老天庇佑。聽叔父一句勸。娶曹绫,絕無虧待于你。”

東鄉長公主威名與豔名齊平。既能上陣殺敵,又能豔絕天下。能帶兵之女,心胸必然是開闊無比的。鐘鶴婚後納妾養人,必不會受制于曹绫。

鐘元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鐘鶴連面都不見,就拒絕了曹绫。“婚姻不過一紙婚書。不過多了一個卧房。你若不喜歡她,多納幾房妾,便能少去她房中。她幫你操持,你敬她幾分。簡簡單單。仕雲何故如此僵持?”

鐘鶴沉默不語。站直了身子,嚴絲不茍地站出士族貴公子的氣勢。

鐘元第一次發現這個侄子已經高出他一頭。身上有了厚重感。再往朝堂裏放兩年,養出威迫感來,便是個完美的家主。“你……唉。我今日勸不動你,你父親母親必然來勸。你好自為之。”

“恭送叔父。”鐘鶴也不挽留,恭恭敬敬地将鐘元送出房門。

夜色降臨。一個小書童提着燈籠,将鐘元引到大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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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元登上馬車前,心中一動。他看了一眼那小書童。正是鐘鶴在操練場上救下的那位。燈光飄忽之間,書童豔麗無雙的面容像盛放的海棠。

鐘元微微地皺起眉頭。難道……鐘鶴只好男色?

王恺之事已經是前車之鑒。鐘元招手将小書童叫到車前。“你今年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崔若愚老老實實地說:“我叫崔若愚。今年十六了。”

“哪裏人?怎麽來鐘鶴身邊的?日後有什麽打算?”鐘元久在官場中,面對小厮雜役,不自覺流露出威儀。

崔若愚倒也不怯場,一一回答:“我是長安人。蒙鐘公子一飯之恩,便給他當書童服侍他。日後……暫無打算。”

鐘元上下打量崔若愚,撚着長須,默不作聲。

“若愚!宵禁開始了。該進來了。”

崔若愚回頭一看,是守夜的梁骥。她回頭用詢問的目光看着鐘元。

鐘元示意她離開。馬車便起步走遠了。

崔若愚提着燈籠飛快地跑回太學門口。“梁骥!好久不見。”

“是你好久不來找我。”梁骥關上門,不客氣地數落崔若愚。

崔若愚吐吐舌頭。

梁骥拿過她手上的燈籠:“我送你回去。”随後從懷裏拿出一本冊子,塞給崔若愚。

崔若愚知道是那本徘諧集。“借給我抄?”

“我抄好的。”梁骥專注地看着前路。

崔若愚眼中一亮,“梁骥你真夠義氣!省得我抄了。”

“我還新寫了幾段進去。多多指教啊。”梁骥輕蔑地說。“看不懂就來問我。”

“看不懂我可以去問鐘公子。”崔若愚撅起嘴,不服氣地說。

“哈。這麽粗俗的玩意,你還拿去玷污鐘公子的眼。還是問我吧。”梁骥淡定地說。

“梁骥,你上次在書堂裏考試,怎麽寫雞啊驢啊加九錫?你明知道夫子和院士都不喜歡這些粗俗的諷刺。”崔若愚問。

加九錫,是當世權臣的待遇。梁骥把雞和驢誇了一番,誇雞能打鳴,知人所未知。誇驢會送軍糧,乃功勳卓絕。還編了故事給雞和驢加九錫,稱之為太辰公和廬山公。

把夫子和院士氣得半死。若非他是他那州唯一的孝廉,早把他逐出去了。

“他們不喜歡也沒辦法。我鄉下人,只認識雞和驢。不認識什麽三公九卿。你讓我寫何謂當世之良君賢臣,我只能寫雞和驢。”梁骥輕飄飄地說。

“然後你就被罰看一年的宵禁門口。”崔若愚撇撇嘴。“把你煮熟了,哪都服軟,就嘴上最硬。”

“你這說的都什麽話。”梁骥傲慢地瞥了她一眼。“敢在鐘公子面前說這些嗎?”

“不敢!”崔若愚幹脆響亮地認慫。

“鐘公子五世三公的子弟。你還是收斂點。幸好鐘公子不是那種纨绔子弟。他品行很好。如果以後當朝中要臣,或會是賢臣。”梁骥毫不掩飾對鐘鶴的仰慕。“他是萬衆矚目,飛短流長。你日後若是仍有機會侍奉他,可得小心做人,盡量不與人結仇或者争口舌之利。”

“哈。南畝耕,東山卧,世态人情經歷多。閑将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麽!”崔若愚搖頭晃腦地吟誦着後世的曲子。

梁骥哈哈大笑。崔若愚經常會蹦出這些俚俗小曲兒,俗得別有風味。

再轉過一角,就到鐘鶴的居處。梁骥也不蠢,知道鐘鶴并不喜歡別人靠近崔若愚。便把手中的燈籠塞回崔若愚手裏。“就送你到這。可別說就這麽點路,還怕黑啊。”

崔若愚接過燈籠,捂好了懷中的集子,淺然一笑,就溜了。

“哎,等等。”梁骥叫住了崔若愚。

正拉開房門的鐘鶴,聽到拐角處兩人的聲音。月光灑落在他臉上,柔和聖潔。

“怎麽了?”崔若愚站住了,回頭看梁骥。

“我……明天可否約你?”梁骥遲疑地看着鐘鶴居處的方向。“我知道你不方便與我相見。但今夜相遇,也算是緣分。我正好有一事難以排遣。想找你幫忙。午後,書堂南邊的小樹林中。”

鐘鶴聽得眉頭緊皺,竟流露出殺氣來。

崔若愚看梁骥吞吞吐吐,舉起燈籠往他那方向照,看他已然臉紅過耳。“你臉紅什麽?既然你有事相求,那我肯定仗義。放心吧,我回頭在公子那找個理由告假。”

找個理由?鐘鶴擡頭看看天上的月亮。他的小丫頭會用什麽理由來騙他,跑去與梁骥見面呢?鐘鶴有了一種捉奸的錯覺。明明三人均毫無關系。

對了。他與若愚尚毫無關系。僅是主仆,總不能限制她與外人見面。鐘鶴心中很失落。

崔若愚已和梁骥告別。轉身輕快地走回鐘鶴房中。

鐘鶴還在書桌旁邊看書。見她進來,也沒有放下手中的書本。

崔若愚把燈籠挂在柱子上。先去洗幹淨雙手和臉,才來到鐘鶴身旁,為他剪了燭花。燭光變得明亮起來。

鐘鶴的神色卻沒有随着燭光變亮,而是變幻莫測。

崔若愚看鐘鶴,眨了眨眼睛。鐘鶴哥哥這不像是在思考什麽棘手的事情,而是在期待什麽困境的降臨。

她轉念一想,難道又是婚事煩惱?鐘鶴哥哥似乎并不想那麽早成婚。其實也不早了,二十二歲,很多太學裏的學生二十二歲都有孩子了。

“若愚。”鐘鶴輕柔地開口呼喚她。

“在!”崔若愚蹭到鐘鶴面前:“鐘大人有何吩咐?”

他看着她得意俏皮的小臉,什麽火氣都消了。只有一肚子的憂愁。“鐘鶴哥哥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啊?”崔若愚愣了一下,伏身在他書桌上,支起兩只手,托着腮。晶瑩潔白的手,纖細的手腕,掌心裏捧着她自己那張尚帶着些青澀幼稚的美人臉。“鐘鶴哥哥說的話,我都記住啦。”

不過,不知道鐘鶴哥哥現在問的是哪一句呢?

鐘鶴伸出紙折扇,沿着她的臉龐輕輕地滑下去,像是在描摹,又像是在撫摸。他眼中逐漸迷離起來。

崔若愚不明所以,但也輕輕地把頭壓蹭紙折扇,像是在抵抗,又像是在親昵。她雙眼雖有些困惑,同時帶着堅定的信任。

“若愚啊……”鐘鶴低聲呼喚着。

“嗯!”崔若愚回應。聲音婉轉低回,勾人憐愛。她不懂鐘鶴喊她做什麽,總之,做什麽她都答應。

鐘鶴顯然也想明白了這層。他看着崔若愚的眼神又變了變,從迷離沉淪變得無限愛意。

“鐘鶴哥哥要出一趟遠門。”他說,眼中有些許期待。

“那我去收拾包袱。”崔若愚幹脆利落地說。她沒有動作。因為她知道鐘鶴還沒說完。

鐘鶴輕輕搖搖頭:“有些兇險。若愚你在太學等我。”

崔若愚笑了笑:“不要。要跟着。”

鐘鶴擡起眼,認真地看着崔若愚。“聽話。”

崔若愚搖搖頭:“不要。”

鐘鶴寵溺地笑起來:“不要任性。此去終南山求珠,是為了治好曹绫長公主的頭疾。深山老林,藥王神蹤難尋。鐘氏和曹家,都不會派兵相助。你留在太學裏好好等我。”

這是他退婚的唯一機會。曹绫頭疾多年,飽受痛楚。曹爽得知他不願與曹绫成親,便讓鐘元轉告此事。

“若能憑一己之力取得終南山藥王的藥珠,為曹绫解除頭疾之苦。也算二人無夫妻福分,當同僚也是極好的。”曹爽如是說。

鐘元一轉告,鐘鶴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并以兩個月為期限。立秋之時若未能獻上藥珠。則開始準備婚事。

此事對鐘鶴和鐘家并不公道。若折了鐘鶴,鐘家損失慘重。奈何鐘鶴一心退婚,理虧在先,只能答應了。

崔若愚并不知道內情。只是憑本能覺得很奇怪。“東鄉長公主的頭疾,為何要鐘鶴哥哥負責?既然是鐘鶴哥哥出馬,為何鐘家不能派人相助?既然是為長公主治病,為何曹家不能派人相助?”

崔若愚低聲說話時,就像珍珠輕輕滾動的聲音。

鐘鶴見她為了自己而關切,心中略感安慰。他打開紙折扇,輕輕地為若愚扇風:“想不通,就不想了。我明日午後出發。若愚乖,在這裏候我。我給你留下兩個随從,你不必擔心。”

“我帶着兩個随從,跟鐘鶴哥哥一起去終南山。”崔若愚聲音沒有變化,兩顆眼淚卻滴落下來。

“若愚啊……”鐘鶴實在按耐不住了,他探向前去,将她臉頰的淚痕輕輕地吮掉。

兩人的氣息交纏在一起。這是第二次吻她。

“鐘鶴哥哥……”若愚低聲叫道:“求求你了。帶我一起吧。我絕不拖累你。”

她懇求的聲調,不輕不重地撓了他心底。

他仍停留在她臉頰邊,壓着聲音說:“太危險了。終南山裏全是豺狼虎豹。”

崔若愚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看着她頸窩和胸膛的明顯起伏,很想埋頭進去好好親吻。

她卻捧起他的臉:“那更要帶上我。”如果那些猛獸追過來,他們無法脫身。

至少——

至少她能用肉身擋一擋。

鐘鶴從她純淨無畏的眼中讀懂了她的心意。“若愚……不是最怕疼?”怎麽就不怕死呢?

“怕。但……看到鐘鶴哥哥,就不怕!”崔若愚語無倫次地說。她堅定地看着鐘鶴:“我就要去。不帶我,我就偷偷去。我不能在這裏幹等着。兩個月!多煎熬啊!我一個晚上都等不了!”

“若愚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鐘鶴往後拉開身子,方便他看這個心愛的小人兒。

她這語無倫次地,倒像是情愛中的小女子,在跟情郎求愛的虎狼之詞。鐘鶴不合時宜地想到她視死如歸的神态。

怕疼。她還是怕。若愚還是怕的。

鐘鶴默默地告誡自己。

“不管了。我這就收拾收拾!啊!”崔若愚轉身要走,這才想起梁骥。

她立刻又轉過身,撲在鐘鶴座椅旁邊,雙手推着鐘鶴的膝,輕輕地搖晃:“鐘鶴哥哥……唔……午後且等等我。我要告一個時辰的假。”

來了。鐘鶴揚起眉,平靜地問:“什麽事,能跟鐘鶴哥哥說嗎?”

“梁骥約我午後在書堂小樹林見面,有事要我幫忙。”崔若愚毫不保留地說。

這就是借口?鐘鶴饒有興趣地看着崔若愚。這就是她口中說的“找個由頭”?這難道不是全盤托出嗎?

“我知道鐘鶴哥哥不喜歡梁骥。那個家夥,整個書院也沒幾個人喜歡他。我真的沒有特意去找他,只是碰上了。他求我幫忙,我也答應了……所以……”

鐘鶴心中突然一片開朗。他笑着說:“你去吧。我馬車在太學門口等你。”

“你答應帶我去了!”崔若愚聽到了他要等她。“耶!”她忍不住想撲到鐘鶴懷中,強吻他。

但是她忍住了。她快速地抱了一下鐘鶴,馬上跑開了,去收拾行李。

鐘鶴看得出她的克制和張揚。他心裏好笑。這小丫頭,想親近他還打折扣。給梁骥幫忙倒是不折不扣的純仗義。

梁骥,倘若你對若愚別有所圖,那就不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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