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崔若愚做了個很迷茫的夢。時而歡喜,時而失落。
更多的是數不清的甜美。
當她醒來的時候,又在馬車上了。她正睡在鐘鶴的腿上。
馬車的窗簾被撩開。晨曦從鐘鶴背後透過來。窗外鳥鳴,時不時飄進來一陣花香。
崔若愚睜開眼,眉眼中霧氣蒙蒙。她方睜眼,就見到鐘鶴在晨光中讀着書卷。他的眼睛,像漆黑夜裏的星光。
淡然而深邃,遼闊又平靜。
似乎一路來的兵荒馬亂,刀光劍影,流離失所,都與他無關。
這眉目,這身姿,和她夢裏的人,一模一樣。
想到自己的夢,崔若愚臉上紅起來了。她偷眼看鐘鶴。
他真的會像夢裏那樣,那麽溺愛和溫柔嗎?
鐘鶴終于從書卷中擡起頭,視線落在那個小人兒身上。
她還沒梳頭,小小的臉蛋藏在濃密的秀發之中。眼波流轉,剛剛起床的懵懂,像是含苞待放的桃花。
離嬌媚還差一步的清純與甜美。
他平靜的眼神掀起了暗潮。
他用書卷托起她的下巴。她習慣性地蹭蹭他的書卷。向他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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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鐘鶴低着聲音,眉眼含笑地看着崔若愚。遞給她一小盤點心:“茶在你身後。”
她沒回頭。就沉迷在鐘鶴俊秀又威嚴的氣勢之中。
茶水糕點,哪有鐘鶴哥哥好看。
鐘鶴像是聽見了她心裏的聲音,“鐘鶴哥哥不能充饑。快吃點,別餓壞了身子。”
崔若愚倏地收起臉上笑容,慢吞吞地跪坐起來,“鐘鶴哥哥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鐘鶴無可奈何地,重新看起書卷,心裏卻在想:若愚,你對我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每個字我都讀得清清楚楚。
怎麽有人的心思如此簡單,如此明了,如此熱烈。
她眼裏只有他。連她自己都沒怎麽考慮。
鐘鶴下定決心要替她考慮。“一定要吃。你還在長身體。不要耽誤了。”
崔若愚得意洋洋地吃起來。吃完自己又收拾好。兩人沉默着,卻相當自在。
就像在太學書院中那樣。
崔若愚無聲地移到另一邊的車窗,輕輕地撩開車簾。
他們已經進入長安的邊界。
崔若愚伏在窗棂上,沉醉地看着窗外。斑駁的陽光落在她臉上。
她最喜歡這個時刻。瀑布般的長發垂至腰間,連頭發都充滿靈巧活力。
鐘鶴早無心看書卷。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幫她上藥時,看到的那一片瑩白。又想起那些包着布的箭頭,眼神晦暗起來。
“長安……”崔若愚輕輕地說出口。也算是她第二故鄉。在丞相府裏,每次冒着被擄走的危險,偷偷溜出去感受長安的末世繁華。
她會在街上買東買西,轉眼回頭就看見戰馬。
她把頭伸出去了些,想看看大魏的長安。沒有唐末的狂歡與暴烈。遠遠看見它恢弘整齊,沉默不語。
鱗次栉比的宮城和宮牆,屢次遭戰火馬蹄,破算不算嚴重,修修補補之後還保留着老京都的記憶。
她看得入神。
鐘鶴慢慢靠過來,摟着她,一起看。見她的瞳孔看過來,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揚:“馬上要進城裏。人多車多,別擦傷了。”
他摸着她腦袋。她聽說要進城了,做了個鬼臉,忙跑去盤好發髻。
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一舉一動都那麽好看。昨夜穿了一身粉紅色的棉布裏服,今日套上一件淡粉色的外裙。層層疊疊,裏服和外裙交疊,随着她的動作而變幻顏色。
她盤好尋常女子發髻,只斜插了一根白玉簪子。耳垂和手腕上都空空如也,只有脖頸上挂着一根細細的銀鏈。輕輕地閃着碎光。
他伸手輕輕掐住她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的耳垂。她臉上騰起一片紅雲。
她耳垂上沒有耳洞。可見是小小年紀就流落在外了。否則,家人會幫她穿洞佩戴飾品。她出身并不低微。鐘鶴能看得出來。
小可憐。鐘鶴沒有說話,眼中盡是憐愛之意。
“公子。”窗外有人低聲喚。
是鐘鶴的随從。他沒有動作,只是低聲回應:“何事?”
“前方便是城門。可要給官牒?”随從問。
崔若愚撲閃着大眼睛。官牒恐怕不能給。不然就暴露了曹绫的頭疾。
皇帝年幼,大司空大将軍又在洛陽,長安更像是羁縻之地,自成一體。長安官府和駐軍未必會公開為難,不保證他們之中沒有居心叵測的人。
果然。鐘鶴說:“換上客商文牒。”
随從領命而去。
崔若愚知道要進城門了,便主動把兩邊車窗的簾子都勾好。讓守城門的官兵能一眼看到車廂裏的情況。
“客商就是這麽乖的。”崔若愚自言自語地說。
鐘鶴笑了笑。
守城的官兵查了幾人的身份文牒,擡手放過去了。
一旁的小兵看看天色,忍不住問:“将軍說這兩天要攔截兩個從洛陽來的人。怎地此時還沒看見誰從洛陽來?”
眼看着要入夜了。
為首的那官兵不耐煩地揮揮手:“多管閑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難道還多發幾兩錢給你不成?你上個月月錢發了沒?婆娘下崽的錢你存好了沒?你家裏的糧有空去收了嗎?”
碰上了就抓起來。沒碰上那就是福氣。這些大頭兵都是雛兒,一點都不通透。
小兵識趣地閉上了嘴。他根本沒有婆娘,家裏也沒有耕地。他知道頭兒埋怨的不是他。
馬車在他們身後越跑越遠。
長安看上去尚算有秩序。崔若愚卻從中嗅到了跟唐末一樣的氣息。偶爾幾聲抓賊,官差懶懶散散的追捕。
鐘鶴神色不變,跟随從們談完之後,叮囑崔若愚早早休息。“明天入山,路途艱辛。今夜務必睡好些。”
他留下兩個随從跟着若愚。若愚不願意:“不行。鐘鶴哥哥,讓他們全部跟着你。我無足輕重,司馬師怎麽會針對我?你才是他們的目标。”
鐘鶴眼神微微起伏。世事為何如此複雜?他明明是一個能夠從心所欲的人,卻不能娶若愚。曹绫明明是一個嫁誰都能如意的人,卻偏要嫁給他,他三番五次無聲拒絕,她還不罷休。
如果沒有若愚,或許他便娶了。正如叔父和店小二所言,成親,不過是床上多了一個人。
可偏偏有若愚。
除了若愚,他誰也不想要。如果不是若愚,那……娶誰又有什麽所謂?
“聽話。鐘鶴哥哥很快就會回來。”鐘鶴簡短地說。他要去密見長安太守。
“我扮成男子,跟着你。”崔若愚抓住鐘鶴的手。
鐘鶴心裏一熱,軟聲哄着她:“長安太守是……見多識廣。他會看穿你的女兒身。這不利于你。”
長安太守曹曦是曹绫的族兄。若是他身邊跟着個女子,被曹曦識破,曹绫立刻就能知道他拒婚的根源。
曹绫大約知道他身邊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誰。他不能讓若愚徹底暴露在曹曦眼裏。
崔若愚沒有辦法,只得依依不舍地放開了鐘鶴的手。
她不是個能作的人。鐘鶴知道。但他還是擔心她會做出傻事:“要聽鐘鶴哥哥的話。一定要留在這裏等我。”
崔若愚點頭:“嗯!長安可比荒郊野嶺更危險。若愚明白。只是鐘鶴哥哥,你帶着随從吧,我保證那也不去。”
鐘鶴欣慰之餘又有點心酸。小小年紀,遭遇了什麽,她心思比許多世家子弟更清楚。仿佛已經熟知政海的兇險。
可他查了許久,東西兩漢,在長安城的士族,都沒有崔姓。他又查大商賈,倒有一家姓崔,目前還在長安居住,往高昌等地經商。
并不是孤兒崔若愚的家族。
鐘鶴收起思緒,摸摸她的頭,拿過佩劍,轉身走了。
他将貼身護衛留給了她。
她一直跟着他,直到客棧門口,看着他上了馬車,離開客棧。
他一直沒有回頭看她。怕心軟,又帶上她。
曹曦早得到信,說鐘鶴會來暗中拜訪他。太守官邸門口全部換上了親衛。每個人都知道,今日只有一位客人。這親衛隊曹曦作為宗室可以有的待遇。而非他的太守軍。
遠遠看見一架沒有任何标志的馬車過來。親衛隊及時開門,将馬車放進去。随後關閉大門,又悄悄地增加了防守力量。
曹曦對這次會面十分慎重。
鐘鶴被直接迎入了曹曦的書房之中。此時書房裏暗香缭繞,茶酒佳肴。
曹曦背着手,面向門口而立。見一位俊逸非凡的青年走進來,心裏先喝彩:難怪曹绫願意嫁給他,果真是人中龍鳳吶!
他連忙迎上去:“鐘公子辛勞。快快落座。”
鐘鶴沒有解開佩劍和披風。他昂首闊步走向客座,長劍擋開他白色披風,他端正坐下,身上儒雅風流,斯文有禮。
這一動,硬是顯出了文武雙全的氣勢。
曹曦也已落座,再也忍不住了,他誇贊地說:“鐘公子真是名士風流。今日一見,自慚形穢。”
鐘鶴謙遜地回了禮。他來此不是為了聽人誇獎。“曹太守。”
曹曦請茶的動作僵住了:“鐘公子無需多禮。日後我們可是親戚。你可喚我日新。”
鐘鶴擡眼看曹曦,手中端茶回敬。
曹曦心裏有些發慌。他從鐘鶴眼中沒看到半點親近,反倒一片涼薄。
似乎……似乎拒人于千裏之外。難道,有風聲說,鐘家不願意與曹家聯姻,是真的?他接着喝茶的空襲,偷偷看了兩眼鐘鶴。
如果此人不與曹家做一派,那曹家的江山恐怕不穩了。
曹曦躊躇起來。“前日收到鐘公子的信。要暗中察看長安兵力和戶籍。戶籍好辦,我原本就有。只是兵圖……”
鐘鶴淡淡地問:“辦不到嗎?”
曹曦雖然是太守,但實權不在他手中。被鐘鶴一問,他臉上發燒,有些頹喪地說:“哎呀……”
鐘鶴的指尖沿着茶杯的邊沿畫圈。“那該如何立足?”
曹曦慢慢地出汗了。鐘鶴是指他在長安的立足,還是指,曹家在天下的立足?
他心裏暗驚。鐘鶴不過二十出頭,威迫力竟不遜于大司空曹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