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鐘鶴接下來說的話,讓崔若愚的笑容被風雪凍在臉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應對這個消息的,麻木地跟鐘鶴吻別,冷靜地為他挂好腰間佩玉,送他出院門。

等回到書桌旁,她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半天。那消息才沖破她的遲鈍,兩行眼淚唰地流下來。

鐘鶴殺了梁骥。就在他送嫁衣到太學的那天。梁骥闖出來攔住鐘鶴的去路,怒斥鐘鶴的荒唐,且不看好鐘鶴和崔若愚二人的相愛。

“若愚,鐘鶴哥哥也是被逼無奈。梁骥他發現了我和你的事,又聽了市井傳聞,便認定了我會傷害你。我不願跟他解釋。他為了阻止我們相愛,竟然要去找曹绫,又要來找你。他到底是什麽惡鬼,非要拆散我和你?為什麽世界上會有這麽狠毒的人?若愚……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你一定會陪着鐘鶴哥哥的,對嗎?”

崔若愚當時震驚、難過和恐懼,強顏歡笑地點點頭。鐘鶴之後說了什麽,她就再也沒有聽進去。

她想到梁骥年邁的父母,想到梁骥對她的幫助,想到梁骥對他家鄉的牽挂,想到他說過等學業結束就回家鄉去做個小縣官幫助鄉親,想到梁骥新婚的妻子……

梁骥到底說了什麽,惹上了殺身之禍?他根本沒本事找曹绫,也不可能左右崔若愚的心思,鐘鶴對此心知肚明,他完全不足以威脅鐘鶴。

鐘鶴為什麽一定要殺了他?

崔若愚抱住自己的頭。她想不明白。良久,眼睛都哭腫了。她擡起頭,順着書桌前的大窗子看出去。

那天,她和鐘鶴在書桌上歡愛。如果被梁骥看見了,那麽梁骥必然是從窗口看進來,才看見的。

這意味着,梁骥爬牆進來找她的。因為他進不來,又知道她必然會悶,就想着進來找她玩。不曾想,卻撞見了崔若愚和鐘鶴的荒唐。

梁骥應是因此知道了鐘鶴和她的真正關系。

崔若愚站起來,走到院子裏,來到高牆之下。從這裏看過去,正好能看到窗內的風光。

她看看窗口,又看看高牆。她蹲下去,撿起一根枯樹枝,輕輕地扒拉着附近的草叢和花叢。花草都枯敗了,耷拉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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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仔細地找着,還真的找到了些東西。

那是一封小小的褐黃色的箋。正好卡在花枝之間,難以發現。她小心地把箋取出來,被交纏的枯枝劃傷了手。

她顧不上疼,急忙打開那張箋紙。

熟悉的字跡,如今看來觸目驚心。這是梁骥寫給他新婚妻子的信。信上說,得知妻子在洛陽身懷六甲,他心急如焚。要妻子安心等候,他跟太學告假之後去找她。兩人一起回老家去向父母報喜和請罪。

崔若愚知道,梁骥夫婦二人新婚之後難舍難分,可雙方父母不同意妻子來陪伴,耽誤梁骥學業而且妻子一人在外面不安全。

最後,一個瞞着父母追到洛陽相會,一個瞞着太學跑出去幽會。兩人竟然在外面相好且懷上了孩子。

看來,梁骥當時想來找她幫忙送信出去。崔若愚再一次淚如決堤。

不知道梁骥到底跟鐘鶴說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妻子現在如何了。

皇城裏一下朝,鐘鶴就回到了太學的書院中。若愚還如往常一樣,在別院中忙活着。她插了好幾瓶花,放在房中。

“若愚。”鐘鶴快步走到她身邊,深深地嗅着她秀發的香氣,忙碌了一天的心情,終于安定下來。

“鐘鶴哥哥。”崔若愚安靜地笑着。鐘鶴從花瓶裏的花枝上摘下一朵小櫻花,簪在若愚的耳邊。

崔若愚淺淺而讨好地笑着,說:“鐘鶴哥哥。雖然梁骥已經死了,可他妻子應該還在洛陽。我想去看看她。”

鐘鶴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他抱緊了崔若愚說:“怎麽想到這件事?”

崔若愚乖巧地伏在他肩膀上,說:“梁骥和我,也算朋友一場。他妻子年紀尚幼,而且身懷六甲,我怕她遇到不測……”

鐘鶴霍地拉開若愚,盯着她的雙眼,問:“若愚怎麽知道她身懷六甲?你在跟誰打聽那天的事?鐘鶴哥哥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

崔若愚一時語塞。

鐘鶴也沒有說話。良久,他才嘆息一聲,再次将崔若愚擁入懷中,說:“若愚,你心地善良,憐憫梁骥。可是,就讓這件事過去吧,好嗎?你以後會有很多好朋友。即便他沒有自取其禍,你日後也不會再與他有來往。”

他略有不耐,極其不情願再次談起梁骥。梁骥是咎由自取,而且他不希望梁骥這等無足輕重的事持續困擾崔若愚。

崔若愚眼睛來回确認鐘鶴眼中對梁骥的輕視和不耐,和她當初相遇的那個高貴如玉卻平易仁慈的公子不一樣。

她想到随從們閑聊時她偷聽到的鐘鶴在官場戰場上的手段。想到那些陰謀裏不得不受牽連的婦孺稚子。她平時總認為這是不得已的傷害,是成大事者不得不去做的惡。

如今落在她好友頭上,她親眼看着鐘鶴對一條無辜生命的冷酷,看着鐘鶴選擇用殺人來解決問題,仿佛殺的只是蝼蟻。

她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殘忍。她原也只是一只蝼蟻……

她強迫自己甜甜地笑起來,說:“嗯。好。”

鐘鶴這才放心,往日的柔情又浮現在他臉上。“若愚,今夜會是我們在太學的最後一夜。明日我要出太學。你,要入鐘家。”

鐘鶴話還沒說完,就猛地吻下去。床笫之間,兩人默契地互相取悅。神魂颠倒。

鐘鶴迷戀這種身心春風得意的快樂。往後餘生,若愚都在鐘家陪伴他。他們會看遍四季,會有很多孩子。會一起變得很老很老。

翌日是鐘鶴離開太學的日子,同時也是他入朝為官的日子。而只有他和崔若愚,還有一幹随從知道,今日也是他送若愚進鐘家的日子。

朝廷的诏書如約而至。宣旨的宦官高高在上,唱完聖旨。鐘鶴官至從四品,授大著作郎。

起步就是從四品,令人望塵莫及。下一級躍至丞相,已是指日可待。

鐘鶴和院士領頭接旨,太學上下與有榮焉。太學奏樂宴會整整一天,鐘鶴也罕見地親和,仿佛是新郎官一般,與衆人敬酒開懷。

天色微微入夜。衆人辭了鐘鶴,都離開了。鐘鶴整理了着裝和儀态,強按着心中的激動,來到他和若愚約定的地方。

按照約定,若愚此時應該已經裝扮好,穿着九翔四隐,在迎親儀仗中等候他。他走出太學,鐘家來接他的儀仗已經等候多時。

因為是鐘元來迎接,所以理所當然使用家主兼朝中三公的儀仗,好不氣派。

鐘鶴站在太學門口,看着鐘家的儀仗,心中快活極了。他側臉對身邊的随從耳語了幾句。随從領命而去。

鐘元坐在車上,車門簾子卷起來。他見鐘鶴站着不動,心裏疑惑。兄長說,讓他今日特別戒備,怕鐘鶴和那小書童亂來。

鐘鶴不來上車,難道真的是要鬧性子?

正疑惑間,那名離開的随從步伐匆匆地回來了。他神色慌張,低聲附在鐘鶴耳邊說話。

鐘鶴如遭雷擊。他踉跄了幾步。扶住門檻,才勉強站穩。

幾壇子烈酒,不曾讓他步伐淩亂半分。而這個消息卻給他當頭棒喝,讓他頓時頭昏腦漲,六神無主。

鐘元忍不住下了車,來到他身邊,一邊扶着他,一邊皺着眉頭問:“出什麽事了?你剛剛被授官,不要任意妄為,徒增無益的非議。”

他問的是鐘鶴,而非他的随從。因為從今日起,鐘鶴就是他的繼任者。鐘鶴的随從,已不是他可以随便質問的。

鐘鶴怒目圓睜,形容可怖。他沒有理會叔父的追問,只是緊緊地捏住随從的肩膀,低聲喝道:“給我搜!搜遍整座洛陽城!把洛陽翻過來搜!一定要完好無缺地将人帶回來見我!”

随從領命而去。去勢極快。很快地,洛陽城就響起了不少馬蹄聲和搜尋聲。

鐘鶴搶過一匹馬,奔到他和若愚約好的地方。鐘元也跟着趕過來。

他準備好的迎親隊伍還在。衆人肅立着不敢動,堅守原位。原本坐着新娘子的步辇,被風吹開紗幔。

裏面空無一人。

“人是怎麽丢的?”鐘鶴赤紅着雙眼問。像一頭發怒的野獸。

一個婢女捧着崔若愚的衣冠,瑟瑟發抖地回答:“若愚姑娘……她說要出去解手……奴婢二人跟着她,走到林子裏。她又說要喝水,奴婢便去水邊取水。回來就只看見小紅暈在地上。衣冠整整齊齊地疊在旁邊的大石頭上……”

“啪!”鐘鶴一耳光将婢女刮翻。鐘鶴從不對下人動手。衆人皆知大禍臨頭。

連鐘元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他突然慶幸崔若愚是自己逃跑的,而非由他出手解決。否則,真不知道鐘鶴會對他做什麽。

另一邊的長公主府中。曹绫饒有趣味地聽着下人的回報。“鐘仕雲甩下了鐘元沒回鐘家?打聽到是因為什麽嗎?”

下人為難地搖搖頭:“回禀長公主。沒有。鐘家出了侍衛隊,清理了方圓十裏。一個活人都不給留。不到半盞茶時間,侍衛隊撤掉了。但鐘公子和鐘丞相都不見了。沒人說清楚發生了什麽。”

曹绫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桌面。“那個女的,什麽情況?”九翔四隐賜給鐘鶴很長時間了,鐘家還沒有送來給她當聘禮。

下人遲疑了片刻,知道她要問的是崔若愚。“沒有消息。自從回到太學,就被鐘公子護在書院中。一直不見露面。”

鐘家以寶物丢失為名,對洛陽整整搜捕了五天。這反常的舉動,惹得皇帝和朝臣都來詢問。被鐘元和鐘鶴擋了回去。

一直找不到崔若愚,鐘鶴回到鐘家,往返鐘家和朝廷,一日比一日焦灼和暴躁。

曹绫來了幾次,以與鐘元商議大事的名義,總讓鐘鶴陪在一旁出謀劃策。鐘鶴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破綻,冷靜地分析戰事,并能想出令曹绫滿意的戰法。

狼煙四起,朝中同樣動蕩不安。司馬懿東山再起,統帥天下兵馬,扳倒大司空曹爽,再一次掌管了大局。

這年上元節。鐘家嫡長子和長公主成婚。司馬家送來極為豐厚的賀禮。司馬師帶着賀禮和幾百個家仆,浩浩蕩蕩吹吹打打地走進長公主和鐘鶴的新府邸中,大鬧了一場。

一個容顏嬌美而神色落寞蕭索的家仆混在人群之中,遠遠地看着長公主的驸馬。

司馬師鬧完喜宴,大搖大擺地回司馬家去。沒注意到家仆裏少了一個人。

崔若愚悄悄離開了司馬家。當初逃跑的時候,她沒等天亮就躲在司馬家門口假裝乞丐。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趁着司馬家買仆人,混了進去。

要說哪裏能絕對躲得過鐘家的搜捕,除了皇帝的宮城,就只能是司馬家。

如今鐘鶴已經大婚,不會再大肆搜尋她。她沒有必要再待在司馬家中。

原以為自己自願主動地離開鐘鶴,因與他不是一路人,根本無法與子偕老,她不會對此太難過。殊不知,她孤獨地走在路上,大婚的喜慶熱鬧在她背後喧嚣着,她淚流滿面。

鐘鶴一整天渾渾噩噩,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一樣迎來送往。恍惚之間,耳邊眼裏滿是崔若愚的聲音和模樣。

在洞房裏,紅燭高燒。他站在房中央一動不動。

“鐘鶴哥哥!”

他驀地回頭,以為崔若愚追來洞房中了。

身後空無一人。

他絕望地回過頭,看着婚床上的女人,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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