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冬去春來。短短一年中,大魏經歷了皇帝曹芳被廢,司馬懿去世。司馬家的嫡長子司馬師繼承了司馬懿的一切,包括他在朝廷中的權勢。
如今的皇帝雖然還姓曹,已牢牢掌控在司馬師的手中。朝廷裏的文武百官也逐漸分成兩派。一派支持曹家以及外戚鐘家。另一派則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司馬師的麾下。
司馬師的野心,不局限在洛陽和大魏。自從他掌握了朝政,幾個月裏連發了三次大軍,直搗蜀漢。
可惜都铩羽而歸。鐘家和曹家趁機削弱司馬家的兵力。
司馬師毫不在意,竟然疏散家財自行募兵。告示貼滿了洛陽和附近的大城。
在距離洛陽西郊百裏外的市集上,崔若愚混在人群之中,踮着腳尖興致沖沖地看着募兵的告示。告示原本只準官家張貼,司馬師目中無人,把自家募兵的告示貼在告示榜上。
能管他的人不多,也不會因為這種事就去管制他。
王青有些膽小怕事,拉着崔若愚的手,催促她快點離開。王青就是梁骥的妻子。崔若愚跑出司馬家之後,就找到了她。
當時王青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之中。身上的資費花光了,舉目無親,不知道該找誰帶家書回去給父母。身邊還帶着剛出生的幼子。
崔若愚找到她的時候,她被壞人追逐,抱着幼子走投無路,要跳河。崔若愚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那些人,才保下了王青母子倆。
幸好崔若愚還有落腳的地方。為了不讓壞人惦記,崔若愚化名梁骥,帶着王青和她兒子,想辦法帶她回老家。
回到落腳處的時候,崔若愚問起為何一直沒有留字,她去過她原先的住處卻不見她。王青哭着把自己如何被趕出客棧,說了一遍。
聽到她說不識字,崔若愚特別震驚,梁骥是個書生,但是王青竟然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其餘的字,都不認識。平時梁骥和她書信往來,都靠街上的算命先生。
崔若愚無奈極了,但也算是啓發了她。她識字,幹脆也在街角支起了算命攤子,主要幫人寫書信和解簽,偶爾還賣一點草藥。三人就靠這點微薄的收入,一點點地往西邊走去。
王青和梁骥的老家,在玉門關一帶。起初走了幾天,進展頗緩慢,崔若愚不止一次地想起當初和鐘鶴快車去終南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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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人七天就能到的地方,她們二人還不知道要走多久。王青畢竟年幼開朗,走出絕境之後很快就恢複了活力。她還常拿崔若愚開玩笑:“哎呀,鐘家那麽好的家世,就算當外室,也比現在好啊!”
崔若愚知道王青的為人,并非那種趨炎附勢之輩。只是想幫助崔若愚不斷地問清楚她的內心。崔若愚哈哈一笑,說:“後悔啊。悔死我了。不知道鐘公子肯不肯納我們二人,再附贈一個嫡長子。”
對她和鐘鶴兩人身世和觀念差異的絕望,對兩人感情走向的不樂觀,遠比鐘家的權勢財富更有說服力。崔若愚做選擇的時候,并沒有猶豫。
王青也笑着撲上來撓她癢癢。
兩人都有傷口,在日複一日的調侃中,傷痕逐漸地愈合。
今日崔若愚來擺攤,正好碰見司馬師招募兵士要攻打蜀漢。王青背着孩子,帶飯給她。卻被她拉着一起來看熱鬧。
“快回去吃飯吧。”王青見人群推推搡搡,心裏有些害怕,嘀咕着:“怎麽又要打仗?”
崔若愚笑着說:“急什麽?晚點吃飯,飯也不會飛走。我就喜歡看司馬師吃癟的樣子。哈哈。”告示上說得再怎麽冠冕堂皇,也掩飾不了司馬師屢戰屢敗的事實。人群裏交頭接耳,也不乏對這位新權臣的品頭論足。
崔若愚探頭探腦地,她身高比一般女子高,皮膚又白淨,在人群中特別打眼。
來城門樓上查看本地募兵情況的司馬師,還有司馬昭,都看見了人群中那張豔光四射的臉。
司馬師只覺得有些面熟,琢磨了一下,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司馬昭冷冷地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兄弟二人查完募兵數量和軍饷數目,走下樓去。就聽見兩個人勾肩搭背地從不遠處走過去。
“蜀漢當真是捅了司馬師的馬蜂窩了。這家夥窮追不舍地。”崔若愚笑嘻嘻地對王青說。
王青嗔怒地瞟了她一眼,說:“你小聲點。”
“怕什麽。司馬家遠在洛陽呢。”崔若愚心情格外好,張牙舞爪地說。
“也不遠。這裏離洛陽還不到一百裏呢。”王青滿臉憂傷。
“哎……”崔若愚一聽,就洩了氣:“有沒有搞錯。我感覺我都走完人間的輪回了,居然還沒走出一百裏……要是司馬師再大方點就好了。我就從軍去,得的錢全給你。”
兩人慢慢走回算命攤子。沒有留意方才她們身後不遠處,侍衛團團包圍的中間,正是司馬兩兄弟。
司馬師帶頭翻身騎上高頭大馬,司馬昭随後一語不發地上馬。
司馬師扭頭看着方才議論他的那兩個人,眼看着他們走到算命攤上。原來是一對少年夫妻。
他身後的太守策馬走到他身旁,點頭哈腰地說:“這些刁民竟然敢妄議朝廷大臣。下官這就去治他的罪!”
“哼。不必了。這點小事你也要忙的話,怕你抓不完。”司馬師嗤之以鼻,策馬走了。
這些陽奉陰違的人,司馬師見得多了,不想浪費時間和口舌。這裏的百姓明明看見官府的儀仗就在身邊,卻敢對司馬家議論紛紛,指手畫腳。足以看出太守平日對司馬家也并無恭敬之心。今日只是在他面前演戲,拿老百姓做墊腳石。
司馬昭眼神陰鸷深沉,坐在馬上紋絲不動,只是眸子轉向太守,眼神意義不明。
太守趕緊低下頭,恭送司馬二人。等他們馬蹄聲走遠了,才敢擡起頭來。
崔若愚回到攤前,見有人來找她寫家書,就扒拉幾口飯,馬上鋪起紙筆接待客人。王青在一旁忍不住埋怨她,如果早點回來吃飯,就不用這麽火急火燎地。
唠叨得崔若愚頭皮發麻。但自己理虧在先,也不好反駁。只能飛快地寫信。心裏直叫苦:梁骥啊,你因我而死,我代替你受你娘子唠叨,算下來——還是我欠你的。
她沒有告訴王青,梁骥死亡的真相。王青落難時曾去太學找過幾次,沒人知道梁骥去了哪裏,也沒人打算在乎。如果王青知道梁骥已死而且與她有關,激憤之下,可能不接受她的幫助。
此時,她耳邊聽着王青的念叨,筆下寫的也是客人對家裏人的唠叨。崔若愚寫着寫着,臉上露出一絲看破紅塵的豁達笑意:“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紛亂之際,這些尋常的唠叨讓人安心。好像日子仍舊是稀松平常地那樣過,不需要家人憂心。
寫完家書之後,崔若愚鼓起櫻桃小嘴,吹幹了墨跡。
紙張上端兩角被她捏着,下端則被她吹得飄起來。
飄起那一剎那,她的視線,不期然地與一個正對着她攤子的人的目光相撞。
崔若愚吓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紙張很快又落下,擋住了她的面容。
那人是曹绫。
曹绫帶着浩蕩的人馬闖入了城門。
崔若愚忍不住從紙張背後,偷偷看過去。曹绫身旁有一個青年男子,身穿水藍色錦袍,頭戴玉冠,俊秀無雙。
正是鐘鶴。
崔若愚收回目光,低下頭,防止被他們認出來。手上麻利地收拾攤子。卷起街招,怕鐘鶴認出她的字跡。
她和王青站在人群之外,低頭恭迎長公主入城。雖然皇帝從曹芳換成了曹髦,曹绫不再是皇帝的親姑姑,但長公主的榮譽和地位并沒有太大的變動。
歌頌聲此起彼伏。
等曹绫和鐘鶴的馬過去。崔若愚忍不住擡起目光,眷戀而缱绻地看着初戀愛人的身影。
像是有所感應,鐘鶴在馬背上突然回過頭來,看向崔若愚的方向。
崔若愚及時地低下了頭。心裏瘋狂祈禱:老天啊饒了我這一次,我再也不作死了,只要鐘鶴沒看見我,信女下次幫人解簽的時候一定不再冒認神佛親戚了。
鐘鶴失落地回過頭跟上了曹绫的馬。方才他似乎看到了很熟悉的目光。可惜,還是一場空。跟他一次又一次的午夜夢回一樣,驚醒之後,空空如也。
長公主儀仗走完了,崔若愚暗自松了一口氣。再也不敢擡頭看。心裏十分唏噓。鐘鶴的眼神變了。從前平穩沉靜,高傲矜貴,現在則是銳利和戒備。
夜裏,崔若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王青跟她說話,她也聽不進去。
一會想,曹绫和鐘鶴來這裏,該不會是找她的吧?應該是來查司馬師募兵的情況的。
一會又想,如果是她陪伴鐘鶴,會怎樣?還會是這樣的眼神嗎?不像個意氣風發的得意青年人。或許,不管她走沒走,鐘鶴都會變成這樣的眼神罷?至少如今是曹绫當他的妻子,他轉變之後可以更從容一些,不需要受崔若愚性格和身世的羁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