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鐘鶴一直停留在她面前。在等她的答案。

崔若愚一聲不響,心裏六神無主。

如果這個時候她主動認錯,鐘鶴會不會原諒她?鐘鶴如果對她動了怒,不再沉迷她的溫柔,會不會像對夏幕那樣鄙夷,會不會像對梁骥那樣殘忍?或許,真的只有曹绫這種身份的女人,嫁給鐘鶴,才能有安全感吧。

崔若愚想來想去,她對鐘鶴沒有信心。崔若愚把心一橫,繼續低着頭,等候鐘鶴發落。

“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從來不放在心上。先父和我,也是為了天下蒼生,才剿滅奸臣曹爽。仕雲難道懷恨在心,輸不起?”另一個人也昂首闊步來到崔若愚面前。

是司馬師。原來鐘鶴那番話,是在說司馬師。

兩人針鋒相對,崔若愚低着頭只看見二人的腳尖。司馬師穿着一雙黑底金邊的皮靴,與鐘鶴的錦靴同色不同質感。

“曹爽乃地主豪強之材,生在帝皇家,确實不堪大用,耽誤事。”鐘鶴對自己結交的皇親國戚并沒有任何贊賞之意。

“啧啧啧。鐘家不愧是數百年基業。曹绫和你追到這裏來,恐怕也不是來散心的吧?哈,我看你也不像是曹绫的好驸馬,出來辦事還帶着夏幕呢。夏幕不錯吧?”司馬師言語中盡是戲谑之意。

崔若愚心裏微微地難受,很快又平息了。鐘鶴本就是該三妻四妾的人,她和他之間的事,只不過是鐘鶴對鐘家的一種反抗。她如何能奢求鐘鶴為她守身如玉?無論有沒有遇到她,鐘鶴都會娶妻納妾。

她的出現,只不過是讓鐘鶴的親事多了些波折。但她并不後悔,能陪着鐘鶴做了那麽多場美好的夢,她知足了。

唯一對不起的是梁骥。她和鐘鶴之間談不上的未來,竟然以殺了一條人命為代價。

而鐘鶴似乎并不在乎梁骥是她好友。

“夏幕的本事你可以去問夏幕。”鐘鶴臉不紅心不跳地跟外男說着自己妾室,“何必在我面前假裝清白?”

司馬師聞言哈哈大笑:“你明知道夏幕是我安排進去的,還夜夜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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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鶴淡然地笑起來:“她就是個普通女人罷了,妾該做的,她自然就得做。妾做不到的,她也做不到。”

鐘家那麽多人,從妻妾、叔伯兄弟到奴役,誰沒想過要設計鐘鶴?多一個夏幕不多,少一個夏幕不少。

而司馬師心裏卻不是滋味。想到白白地折了個夏幕,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打聽到。司馬師就想要挫一挫鐘鶴的那份神采。

他目光落在一旁跪着的崔若愚。

此時崔若愚正慢慢地、慢慢地往旁邊挪去,企圖離開。等司馬師再次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快要混進人群之中了。

“王二。”司馬師大步一跨,來到崔若愚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崔若愚渾身一哆嗦,趕緊停下動作,抖抖索索地說:“小人在。”

“總有人在背後說我司馬師仗勢欺人,強征壯丁!現在,我要給你一個機會!去長公主府供人差遣,還是跟着我去殺敵建功立業。只要你開口,我和驸馬爺都答應你!”司馬師豪氣萬丈地說。

鐘鶴一如既往地像春風一樣笑着,只是這股春風裏夾雜着瘆人的寒意。

他沒有拒絕司馬師的說法。司馬師此舉是為了踐踏他和曹绫在城裏的聲望。曹绫方才差點割了這人的舌頭,讓他妻離子散。他怎麽會選擇長公主府呢?

鐘鶴含笑說:“王二,你擡起頭來。”

崔若愚呼吸停滞了。王青抱着孩子躲在人群中,但是離崔若愚不遠。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崔若愚今日作了一番僞裝,但不能保證鐘鶴認不出來。

見鐘鶴看過來,王青連忙捂住嘴。

鐘鶴以為她是想阻止那王二進長公主府。鐘鶴平靜地說:“王二。你對長公主大不敬。污蔑本驸馬寵妾滅妻,已經辱及皇親國戚的苗裔問題。理應問斬。長公主割舌已經是宅心仁厚。日後無論身在何處,務必收斂,謹慎行事。”

不得不說,鐘鶴此言一出,圍觀的人頓時倒向了長公主曹绫。

确實如此。若非這個算命的王二侮辱長公主,也不會招來此禍。人群裏開始有了竊竊私語:

“若我是長公主,這樣詛咒我,還讓我的驸馬寵幸妾室,騎到我頭上來。我可能當街就斬了他。”說話的是個大娘。氣得臉發紅。

“對。如果我是驸馬,被一個算命的當街污蔑我寵愛妾室,挑撥妻妾,家無寧日,我必不會這麽和顏悅色。驸馬爺果然不愧是百年士族,這涵養勝你我幾百倍。”一個男子羨慕地看着鐘鶴。

司馬師見鐘鶴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打發了,心裏不舒服,臉上仍然笑嘻嘻地說:“仕雲果然是個好對手。要不是公主殿下捷足先登,我也願意娶你。”

言外之意,諷刺鐘鶴嫁給女人,借了長公主的東風,才有今日。

鐘鶴拱手說:“大将軍客氣。若非豪奪強取,鐘鶴自然不會選大将軍。”

衆人都聽出了鐘鶴的意思。諷刺司馬師逼良從軍,強行納兵。

這倒真是說中了城中百姓的心病。司馬師征兵,表面上是自願領軍饷,實際上勾結官府,或以賣身契作誘惑,或以消除牢獄為交易,或以加租加賦為威迫,短短兩日之內就囤了三千兵。

司馬師哈哈一笑:“驸馬爺說我強行征兵,王二,你說呢?”

崔若愚差點背過氣去。怎麽話頭又轉到她身上?

鐘鶴也溫和地說:“王二,如你兩處都不願意,我也會保你安全。你只管說罷。”

自從重逢以來,鐘鶴罕見的溫情讓崔若愚陡地想起兩人的初遇。心裏一片恍惚,淚水突然盈滿了眼眶。

啪嗒。她垂着頭,眼淚低落在塵土上。一滴又一滴。她拼命告訴自己:冷靜。

鐘鶴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情感。他皺起眉頭,把這種情愫壓下去。他冷冷地說:“司馬家自行招兵,以天下人之財征召天下人之子,卻為伐蜀的一己私利。若你們執迷不悟,跟從司馬師,随時淪為朝廷要犯。”

衆人聽得此言十分嚴重,頓時沒了聲音。

司馬師臉都被氣紅了,很快那股怒火就煙消雲散:“鐘鶴,我們來日方長,看你能風光到幾時。”

司馬師徑直轉身走了。大搖大擺地,呼啦啦跟着他走了一大批人。

鐘鶴見他走了,也不多留。他跟着司馬師來到這裏,一是為了監視司馬師,不讓他肆意征兵。二是要查探百姓對司馬師和朝廷的态度。三來,也是為了尋找崔若愚。

鐘鶴嘆了一口氣。三個目的,結果都不甚樂觀。百姓對司馬家沒有感情,對曹家也無君民之念。這意味着,曹家如果與司馬家撕破臉皮,百姓并不會自然而然地保護曹家。曹家雖然是天子,實際上已經危如累卵。曹绫越發暴躁,因為她也看透了這一點。鐘家嫡脈當初選擇跟曹家聯手,如今已有不少旁支宗族與司馬家聯姻。

事情變得十分玄妙。如果曹家失勢,鐘鶴可能會被拉下家主之位。

他心中一遍遍算計,心情沉重地回到行宮。趁着司馬師和鐘鶴沒有留意,“王二”已經拉着王青走了。

“太吓人了。”王青背着孩子,孩子已經無憂無慮地睡去。“鐘鶴就那樣盯着你。我以為今天他必然會抓你回洛陽。”

崔若愚有些心不在焉,非常敷衍地點點頭。好幾個片刻,她都忍不住要站起來,撲進鐘鶴的懷抱中,放聲痛哭一場。

她很累,鐘鶴的懷抱和庇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她忍下來了。歲月漫長,長得足夠讓他們二人消磨彼此的愛,累積對彼此的不認同。

崔若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頭積壓的濃郁的難過和酸楚,跟随着嘆息一起飄向了雲端。

往後的幾天,崔若愚都躲在另外一條街上擺攤。西路軍出發了,隊伍就從她眼前走過。她想,真正的王二應該已經随軍走了。

司馬師去了下一座城繼續征兵伐蜀。

鐘鶴和曹绫在城中住了小半個月,将原本投軍的三千人,要麽通過重審案件打回牢獄,要麽直接遣返戶籍不在本城的,要麽重金納入長公主府中。這三類人脫離了剛編好的軍戶,司馬師招好的兵馬少了一大半。

崔若愚在城中看着事情的變化,不得不感慨鐘鶴這招釜底抽薪實在是厲害。難怪司馬師好幾回都敗在鐘鶴手下,也難怪鐘家和曹家不肯錯過鐘鶴。

如今鐘家和曹家,還真的就靠鐘鶴獨立支撐。

這天夜裏,崔若愚收了攤,王青哄睡了孩子。兩人點着燈,就着新鮮可口的小菜,喝起了酒。崔若愚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塞到王青的包袱裏。

王青哭着阻攔。

“哭什麽。你堂兄來找你,是天大的好事。”崔若愚笑着說,替她擦幹了眼淚。崔若愚一直給王青家裏去信,此時終于盼到了回信。按照信裏約定,堂兄明日便到這座城。接王青和孩子回甘州。

王青哭得淚雨滂沱,五官都皺在一起,幾次要開口,都哽咽不成聲。兩人甘苦與共一年有餘,連梁骥都不曾照顧她這麽長時間。

她緊緊抓住崔若愚的手,“跟我一起回甘州吧!”

崔若愚晃了晃神,想起梁骥濃眉大眼的模樣。她連忙搖頭:“我還有別的去處。你不要牽挂。好好把梁念帶大。這亂世,你回去也未必容易……不過總比跟着我好。”

王青失聲痛哭,抱着崔若愚不願放開。

兩人落腳的客棧門外,鐘鶴經過。他走進客棧。拿出一副畫像,問店裏小二和掌櫃的,是否見過此人。

店小二認出了來人是驸馬爺鐘鶴,也是當今的丞相。不敢怠慢,接過畫像仔仔細細地端詳。

掌櫃的也走過來一起認。“确實有些面熟。”

鐘鶴心頭猛跳,他一把抓住掌櫃的,“人在哪?”

掌櫃的趕緊拿出了住客的名冊,“大人,不知此人的姓名?”

“崔若愚。”鐘鶴說這個名字的時候,心中仍然會劃過一陣戰栗。

掌櫃的忙不疊地翻名冊,翻了幾遍都沒有這個名字。掌櫃的只好說:“大人,興許是小人認錯了。小人的店裏沒有崔若愚這個人。”

鐘鶴愕然,良久才收回畫像。

店小二突然想起來,“那個住柴房的一家人,男的小名似乎就叫若愚。我聽那婦人喊他幾次若愚。”

掌櫃的回想了片刻,“哦對,像是有那麽一回事。哎?這畫像還真的像是那家人的丈夫。”

鐘鶴搖搖頭:“或許是小名重了。崔若愚不是男人,更沒有家室。”

掌櫃的連忙附和:“是的,是的,大人說的極是。”

店小二機靈伶俐,也點頭哈腰地說:“這名字太常見了。那人也不過是街上一個算命寫信的,有妻有子了,想必不是大人要找的貴人。”

鐘鶴眉目間濃郁的愁緒,外人都看得出來。畫像中的人絕不是仇人,只能是貴人。

掌櫃的和店小二目送鐘鶴離去。

“驸馬爺這般失魂落魄,也不帶家丁同來。不知道那畫中人是誰?”店小二悄悄地說。

“小聲點。我聽說驸馬爺在外面有人。”掌櫃的小聲地說。“長公主也管不了。”

“話說回來,那畫像跟那個算命的還挺像。”店小二想起畫像,越想越覺得像。

“他叫什麽來着?”掌櫃的也認同,“他長相挺俊秀,來住店那天我還有點印象。心想着男的這麽俊,女的倒是一般。”

“叫梁骥。”店小二順口說出了名字。“前些日子不是差點被長公主割了舌頭?他急中生智,謊稱王二,才逃過一難。”

還未走遠的鐘鶴聽到梁骥二字,呼吸突然停頓了。梁骥?妻子?孩子?

“鐘鶴哥哥,梁骥的妻子身懷六甲……”

若愚離開前對他說過的話,像咒語一樣出現,籠罩着他。

他猛地回頭,顧不上士族禮儀,沖到掌櫃的面前:“什麽?是誰?”

掌櫃的和店小二被他吓壞了。掌櫃的戰戰兢兢地說:“梁骥……那個算命的是梁骥……”

鐘鶴怒目圓睜,幾乎咆哮着說:“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店小二害怕極了,眼珠子轉了轉,苦着臉說:“那梁骥和他婆娘走了四五天了。”

鐘鶴面若死灰,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往哪裏去了?”

店小二和掌櫃的下意識地抱在一起,才敢對鐘鶴搖搖頭。

鐘鶴渾身的力氣都消失了,只覺得天旋地轉,外界的熱鬧喧嘩都瞬間離他遠去……

曹绫的跋扈和殘忍,他的冷血和逼迫,就那樣落在無辜的若愚身上。

那算命人跪在地上,落下的淚,此時湧入鐘鶴的心頭。鐘鶴胸中和口中一片苦澀,忍了忍,噴出一口鮮血來。

這座城中如何亂作一團。崔若愚都不知道。她此時正握着長矛,跟在西路軍隊伍裏,臨時改道去關中。她邊走邊發呆。

四五天前,她剛送走王青,還沒找到落腳處,就被路過的西路軍直接擄走了。

原因是路途遙遠艱辛,西路軍逃兵衆多,而鐘鶴釜底抽薪導致兵源得不到補充。西路軍就在路上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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