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司馬師笑夠了,竟然伸手擦了眼淚。“去,給本将軍把奏章全都搬過來。”

崔若愚艱難地應“是!”,剛邁開步,一個大浪頭猛烈地撲向船身,船身劇烈晃蕩,崔若愚整個人直接平地摔。

司馬師發出忍俊不禁的笑聲。

她連忙爬起來。腳下穩不住,站起來又摔下去,咕嚕嚕地從東滾到西,又從西滾到東。

今日崔若愚穿戴着盔甲。一個小先鋒今早給她發了這件盔甲。她還嫌盔甲太重,滿心怨氣地戴上。現在,就靠着盔甲抵擋那些沖撞。

她心裏已經給那位素不相識的小先鋒立了個長生牌,同時也給司馬師立了一座無名小墳頭。

又是一陣風浪襲來,崔若愚剛從地上爬起來,頭盔被甩落在一旁,頭發散亂,神情慌張。船身晃得她五髒六腑都搖勻了。

暈頭轉向,她毫無反抗能力地撞向司馬師的桌子。

司馬師大手一抓,把她穩穩當當地抓起來。免了她撞桌子毀容受傷的命運。

崔若愚渾身冷汗,胃裏極其難受。意識有些模糊了。只聽到司馬師喊人送水果來。之後她兩眼一閉就昏過去。

直到嘴裏有酸酸甜甜的滋味,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神采飛揚、威武又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眉目像刀刻的一般清晰,讓人一眼難忘。

是他在喂自己吃酸梅。崔若愚心裏很感激。

可惜這種感激之情沒有持續多久。

“醒了?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長矛得拖着走,行軍還能睡大覺。”青年皺着眉頭,看似苦惱,實則嘲笑:“現在要水戰,你暈船?你到底為什麽投軍?我的錢是用來養你這種閑人的?得把暈船的統統趕走,不要浪費軍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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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若愚吃下去的酸梅,差點吐出來。她揉揉眼睛,沒錯,眼前的青年是司馬師。

司馬師還咄咄逼人地說:“醒了?自己走。”

崔若愚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沒好氣地看着司馬師。千言萬語罵人的話,都從眼神裏透露出去。

司馬師見她剛睜眼時眼裏有異彩,現在又消失了。不知道為什麽,惹惱她,特別有趣。“不想被我趕走?”

崔若愚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嫌棄得不行。他到底哪來的自信——

好吧,事實上,他确實有資格自信。家裏有錢,手上有兵,背後有權,自己還勇武過人,縱橫沙場。

崔若愚悶悶地說:“是我沒用,和其他軍士無關。将軍若是心情不好,可以把我丢進海裏,我游回去。”

司馬師好奇地問:“你會泅水?”

崔若愚平靜地說:“不會。”在水裏撲騰,也比呆在這裏摔來摔去強啊!

司馬師撇了撇嘴說:“那你逞什麽強。還是留在這裏幫我叫陣罵人算了。”

“将軍,恐怕不行。我好像摔壞腦子了。”崔若愚一心求放過。“罵不出來了。”

“是嗎?”司馬師一臉惋惜,心事重重地站起來,從床上把崔若愚拎起來,打開了窗子,把她遞出窗外:“那只能讓你游回去了。省了一筆軍饷。”

崔若愚看着波濤洶湧的江水,好像等着要吞掉她。心裏很害怕。可是背後的司馬師比江水可惡太多。

崔若愚兩眼一閉。

遠處另一艘船上,有兩個小兵正在甲板上休憩。看見主帥船的廂房裏,突然伸出半截人身。

一個小兵張望着,好奇地問:“你看,大将軍的船,怎麽有個人在窗子那撲騰?是不是有刺客?”

另一個小兵眯起眼睛看仔細了,發現那是崔若愚。他擺擺手,淡定地說:“沒事。那是大将軍身旁的小兵。大将軍用他來試盔甲和水戰呢。剛剛不是下令清除了船艙裏所有的桌椅,連先鋒左右将軍都改為一人一個鋪墊?就是因為他站不穩,撞桌角了。”

“哦!我明白了。大将軍真是用心良苦。不然咱們撞傷了,也不知道怪誰,只能怪自己倒黴。”小兵欽慕地說。“那咱們這盔甲也是拜大将軍所賜?因為這個小兵試過?”

另一人沒有說話,似有若無地點點頭。司馬師雖然沒有和他們相處,但也算體恤下情。

就是司馬師身邊那個小兵,似乎有些可憐。

此時那小兵被遞出窗外,不知道大将軍這麽做是為了試什麽?試一試,半身斜出作戰?

崔若愚哪裏知道這麽多內情,眼下她只想買個游泳圈。如果這次能活下來,她一定要學會游泳。

司馬師只要一放手,崔若愚立刻就會掉進江裏。這個小兵有大用處。但是,他必須要确認小兵的來處和去向。

他突然開口:“哎呀,你臨死之前,本将軍有件事要跟你說。”

崔若愚閉嘴閉眼,表示一點都不感興趣。

可是司馬師并不在意她是否在聽。自行慢悠悠地說:“我剛剛殺了幾個人。挺好玩的。一個天天說自己長得好看,一個天天穿最貴的衣服,一個天天誇自己的文章是天下第一。我讓他們死得很慘,夷滅三族,五代之內不得做官。”

崔若愚睜開眼睛,又閉上了。

“後來我又殺了兩個人。更好玩。我騎馬趕路,他們在種田。不過是踩了些苗,他們就哭喪着臉,說要餓死了。與其挨餓,不如死在我馬下。我就把他們都踩死了。”

崔若愚遽然睜開眼睛。司馬師說着這個故事,滿臉意猶未盡。

崔若愚怒上心頭,冷冷地說:“是挺好玩的。大将軍下次發糧時,倒也想想這些亡魂。”

司馬師哈哈一笑,把她拉回船艙之中。他拍拍她身上的盔甲:“挺結實。”

他只是試探崔若愚到底是什麽人。

崔若愚對士族子弟的命運毫無興趣,對莊稼漢很上心。“若愚,你家人在何處耕田?”

崔若愚剛剛站穩,見船又有些搖晃,心有餘悸,如驚弓之鳥,連忙扶住司馬師的手臂。

司馬師也沒有拒絕。

崔若愚擡眼看着司馬師。雖然剛才她視死如歸地譏諷他,可如今跟他近距離挨着,她的勇氣已經全都消失了,只怕他一巴掌打下來,或者一劍捅了她。

“我沒有家人。”崔若愚低着頭說。然後放開了手。

司馬師毫無芥蒂地抓住她手臂,方便她站穩些。

他非常意外,小兵崔若愚的胳膊,加上衣物,還沒他手大。“看來你也吃了不少苦頭。以後多吃些,我軍中不會缺糧。”

崔若愚想起馬蹄亡魂的故事,心裏戚戚然。跟着司馬師,他們可以有飽飯吃。然而,另一些人卻要因為司馬師而慘死。

司馬師俯身看着她:“想什麽?”

崔若愚握緊了長棍——這是發給她在船上用的長矛,矛頭被摘掉了,以免誤傷了司馬師。于是就只剩下一根長棍。

“回大将軍。沒想什麽。”崔若愚垂頭喪氣地說。

“你在罵我。我都聽見了。”司馬師一副毫不在意的嘴臉。“我殺過很多莊稼漢,這也不怕告訴你。你來日和東吳、西蜀作戰,對面的人幾乎都是莊稼漢。如果你心軟,死的就是你。”

崔若愚眼睫毛撲閃撲閃地,仍然沒說話。

外面有人通報,副将和斥候求見。司馬師看了崔若愚一眼,轉身走了。離開前說:

“農人的故事是假的。本将軍沒這種嗜好。但不代表本将軍就不能做,本将軍幹的事,比你聽到的更可惡,你若看不慣,不如自己早早跳江。那三個人的故事,是真的。你想怎麽罵,就怎麽罵。你知道的,本将軍不在乎罵名。”

還給她留了任務,要她把罵他的話全寫下來。

事後崔若愚才知道,那三個人中,有一人是司馬師。當年曹爽為了削弱司馬家族,借口說司馬師浮華放浪,圖謀不軌,連同他另外兩位摯友,一起滅三族。

司馬師靠着司馬氏的勢力,免于一死。東山再起扳倒曹爽。為了洩憤,司馬師不按照士族約定,沒有放逐曹爽,而是滅了曹爽一門兩百人。

此舉也激怒了士族。以鐘家為首的士族,號召士族聯手,将司馬家的權力徹底架空。近年戰事多,司馬師才重返權力中心。

如今朝廷舊事重提,有官員被曹家和夏侯家利用,再次說起這件事。要求司馬師給曹爽償命。

司馬師親自把崔若愚罵回去的那些話,寫在那封奏章上。

“士族,以家奉族,以族蔭家,士子不傷萬民,足以彰風流。自天下大亂,禮崩樂壞,致使豬狗雞猴并做士族,成妖作孽。殘害清流,成就一己私欲;塗炭民生,滿足一家奢華,如曹爽鼠輩。此非士族,乃真豺狼也!今爾等假稱士族,劫民生財,與盜賊無異!子弟貪癡肥蠢,五谷不分,四體不勤,如待宰豬羊,令人不忍細看!還思陰謀,喧嚣償命,殺我真士族,毀我古禮樂,禁锢萬民于水火之中,實在面目可憎!”

司馬師這份回批,如同檄文一般飛遍了洛陽。黎民百姓都耳聞士族互相辱罵的事,拍手稱快。又如利箭一樣,直射朝廷之上的文武百官。

當司馬昭面沉如水地宣讀這份奏章時,朝廷上幾乎沒有人不變色。包括皇帝。

曹家本就是後起之秀,為了短時間內能站穩腳跟,與世家大族抗衡,曹家做了不少搜刮的絕活。

皇帝曹髦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像被人當面甩了耳光一樣。

司馬昭讀完,面無表情地問:“尚有何人要大司空償命?”

堂下鴉雀無聲。

世家大族心裏隐隐開心,終于有人把曹家罵了一頓。

後起的庶族也不敢冒出來反駁,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丞相?”司馬昭站在皇帝身邊,高高在上,睥睨着朝堂上的鐘鶴。

鐘鶴冷笑,良久才說:“司馬氏善于做戲。果然名不虛傳。如此收買民心,離間君民,可是士族所為?”

百年世家,五世三公,果然一語中的。

曹家和鐘家聯姻,鐘鶴必須要幫助曹髦。衆人對此毫無意外。

意外的是,鐘鶴一語扭轉局面。司馬師號稱真士族,卻把士族最重要的保君信念抛諸腦後,句句把曹家嘲諷為百姓的仇人。

司馬昭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只是把冰冷的目光落在鐘鶴身上。

鐘家是真士族。司馬家也一樣。

幾天之前,司馬師要把回批送去洛陽之前,崔若愚怯生生地問:“如果有人說你對君主大不敬,該怎麽辦?”

回批是她寫的。如果司馬師激怒了皇帝,一定會牽連她。她不得不關心一下。

司馬師施施然地說:“你問問那些站在朝堂上的人,各懷鬼胎,誰敬那小皇帝了?誰敢問?”

“還真有人敢犯這種賤。”司馬師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那丞相鐘鶴,最喜歡咬司馬家。若愚,你再想想,如果丞相罵我不保君,非士族。怎麽罵回去,要氣死他的那種!”

崔若愚眨了眨眼睛。濃密的睫毛顫動着,像小蝴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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