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司馬師睡眼迷蒙,從床榻上坐起身來。
角落裏又傳來兩聲“司馬師”。和崔若愚的聲音有五分相似,像是女子的聲音。
難道是狐妖?司馬師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覺得好笑。被崔若愚帶壞了,滿腦子荒唐念頭。崔若愚一會做夢夢見老家的妖怪,一會說軍中傳言有水怪。水怪長得像烏龜,跟人一樣大,喜歡把人拖到水裏吃掉。被吃的人死無全屍,還魂飛魄散不能投胎。
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司馬師敲敲頭。按呼喚他的聲音的方向,只能是崔若愚。
這呼喊聲,嗔怨中帶了點撒嬌,委屈裏又捎帶着柔媚。直鑽進司馬師的心裏。
軍中緊張忙碌的黑夜,被崔若愚這幾聲喚得寂寞起來了。司馬師聽得心神飛蕩,忍住過去踢醒崔若愚的沖動,苦笑着又躺下去。
翻來覆去也睡不着。偶爾腦子中閃過崔若愚給別人當男寵的模樣,粉面紅唇,眉目風流。好幾次心動恍惚,随即又惱怒不已。
要想把崔若愚這些模樣都趕出腦子,只能繼續磨煉崔若愚的男子氣概,擺脫這種粉面郎君的模樣。司馬師無奈地起床,換好戎裝,走到營帳外去。
船隊今日要開往東吳。按照斥候的回報,東吳的戰船已經開到距離魏軍不足半天路程的水面上。
崔若愚穿着盔甲,握着長矛,跟在一身戎裝的司馬師身後。她心裏有些緊張,不時地看向司馬師的背影。心裏盤算着,一會開戰了她該怎麽辦?
作為一個新時代的中國人,無論魏國,還是吳國,還是蜀國,甚至眼下北方盤踞的蠻夷,都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對崔若愚而言,面對這些國家和民族,不存在任何民族大義,更不存在保家衛國。
她心裏沒有仇恨,沒有野心,只有活下去的念頭,以及對微小軍功的一點點期待。希望司馬師大獲全勝,全軍論功行賞,大将軍們吃肉,小将軍們吃骨頭喝湯,小兵們舔舔碗。
這反而跟底下的小兵一個心态。脫下軍服,用同樣的文字,長同樣的面孔,各國小兵也分不出誰是魏,誰是蜀,誰是吳。只是生在哪裏、住在哪裏,就充了哪裏的軍隊。
司馬師被幾個将軍簇擁着,站在船頭眺望着江面的下游。他們在對照着半個月前就定好的作戰隊形和計劃。
魏軍幾乎都是北方的士兵,不熟悉水性,更不習慣坐船。魏武帝曹操就曾在水戰上吃過大虧。
幸好今日天氣不錯,萬裏碧空無雲。江面上也沒有風浪。船身很平穩,有利于魏軍。這只軍隊,名義上是魏軍,實際上,超過三分之二的軍隊都來自司馬師。
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軍隊是朝廷配的人馬。
所以司馬師将那三分之一的人馬安排在兩翼。他們的先鋒正是安知。
安知也是鐘家和曹家聯合安插的人,由丞相鐘鶴直接舉薦,皇帝曹髦禦筆親批,讓安知帶領兩萬精兵加入司馬師伐吳的中路軍。
安知名為先鋒,地位如同左右将軍。
安知如今也在司馬師這艘船上,站在邊上。他知道,司馬師不會讓自己的軍隊沖前鋒或者殿後,因為信不過安知的軍隊。安排在兩翼,方便司馬師及時掌控動态,才能保證安知的軍隊能聽指揮,按計劃作戰。
司馬師提防着朝廷兵馬,怕被朝廷反捅一刀。
聽着這些作戰計劃,眼看着東吳的船隊已經隐隐約約地出現在水天相接處,安知的嘴角慢慢地爬上了一絲笑意。
司馬師提防得很對。可惜,他沒想到,朝廷多迫不及待要除掉他。乃至于跟東吳将領密謀聯手,殺了司馬師。
今日大戰,就是司馬師的葬身之時。安知斜着眼,瞟了一眼被簇擁在中間的司馬師。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眼神很快就消失了。被崔若愚捕捉到。她還猶豫着要不要提醒司馬師。
船身突然一陣劇烈的搖晃。
司馬師腳下踉跄了幾步,臉色不變,還沒站穩就指揮衆将領立刻分散,回到自己的戰船上準備迎敵。
雖然東吳的船還沒到面前,将領們也不敢多話,腳步輕快地通過條條木橋,回到各自的戰船上。
司馬師身邊只剩下安知一個将領。安知抽出大刀,承擔起護衛主帥的責任。他的軍隊在兩翼,比較靠近前鋒,所以他跟主帥在一起,也是常見之事。
崔若愚抱着自己的長矛,紅着臉跑到司馬師身邊:“大将軍,有我保護你就可以了吧?”
安知橫了崔若愚一眼,眼底深不可測。怎麽半路殺出這只呆頭鵝?
司馬師意味深長地看着崔若愚,慢悠悠地說:“你該不是想騙走安先鋒,再圖謀殺害本将軍吧?”
安知臉都綠了。他無聲地把長刀插回刀鞘之中。
“諒你也不敢。”司馬師有意無意地掃過安知,見他收刀入鞘,才傲慢地說:“崔若愚你留下。安先鋒,你且回到戰船中指揮。”
安知無奈。他知道司馬師多疑,如果不聽司馬師的指令,他一定懷疑自己圖謀不軌。到時候直接殺了安知,鐘鶴想救都來不及了。
安知只好無奈離開。心想,看來司馬師十分信任這個小兵。要告訴丞相鐘鶴,查一查這個小兵崔若愚的來頭。
等安知走了,崔若愚快步走到司馬師身旁。
司馬師今日的戎裝,更顯出他英偉不凡的氣度。這戎裝是銅鐵混合制成,重數十斤。崔若愚每次幫司馬師穿這套盔甲,第二天手臂酸痛。
今日不小心看見他單手将盔甲甩到身上,利落穿好。她才知道這副猛男身材原來是這樣用的。當時差點流口水。幸好腦子裏還殘留着對司馬師模模糊糊的不滿。
“何事?”司馬師只是斜眼看了崔若愚,漫不經心地問。目光又回到遠處江面。東吳的戰船越來越清晰。差不多該吹號角進攻了。
“安知他好像要對你動手。”崔若愚像只驚慌的兔子,“但我也不敢确定。”
她想提醒司馬師,也擔心自己冤枉了安知。
“還用你說。”司馬師鎮靜地回答。“他可是鐘鶴的人,時時刻刻都想殺了我和我弟弟。保曹家的江山。”
崔若愚啞口無言。原來他早知道了。她低下眼簾,看着碧波微漾的江面。
司馬師突然搭着她的肩膀,低聲說:“但還是謝謝我的崔副将,拼着被我奚落和嘲笑,也要提醒我。這樣的副将,上哪裏找。以後告密要霸道一點,別像只惶惶不安的貓貓狗狗。”
說完他推了崔若愚胸前一拳。這是軍中常有的動作。崔若愚噌得從天靈蓋紅到脖子根。渾身像着了火一樣。
“方才船身晃了幾下。要不要去查看?”崔若愚受到司馬師的鼓舞,慢慢地放下戒備心,不必總擔心說錯話。
司馬師想了想,确有道理。就招來一個小兵下去查看,是否是船壞了。
小兵剛下去不久。對面的東吳戰船已經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奇怪。”崔若愚喃喃地說:“離這麽遠就開始沖鋒?”
“還有更遠的。”司馬師說。
猛地,他想到一件事。正好崔若愚也想到了。兩人對視一眼。“不好。”東吳的戰船是逆流而上,怎麽會在這麽遠距離就下令進攻?豈不是讓處于順流的魏軍提前準備,占了天時地利嗎?
其中必有陰謀。
果然,身後的船隊開始出現不同尋常的動靜,不少士兵猝不及防跌落江中。
不知道什麽人帶頭,魏軍的船上開始有了“水妖拉腳”的喊聲。這念頭一傳十十傳百,逐漸傳開來。
還沒開戰,士兵就亂了陣腳,驚恐萬分,人人都在往船艙裏面躲。因為這種奔走,船身更加失衡,更多人落入水中。
落水的士兵很快就沉沒,真像是被水妖拖走了。
司馬師抽出寶劍,在空中劃出信號。主帥船吹起了開戰號角。雄渾響亮的號角壓住了士兵們慌亂的呼救聲。
崔若愚明白。這一定是東吳的戰術。東吳埋伏在水底,聽到號角聲就開始對魏國戰船動手腳。
正好前段時間有士兵在水邊遇害,水妖拉腳的傳說沸沸揚揚,深入人心。今天士兵們就把東吳的埋伏想成水妖了。
號角一響,不少健兒和久經沙場的老兵還是習慣性地站出來,揮舞着盾牌和長矛,呼喊着,跟着戰船往前沖。
這些士兵雖然不怕水怪,只是難以抵擋持續襲擊船只的風浪。奇怪,空中沒有一絲風,船身卻震個不停。
東吳戰船逼近了。
下去查看的小兵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大将軍,船身進水了。”
司馬師眼中升騰起怒火。船身被鑿得又快又沒有聲息。沒有內奸從中幫忙,如何能辦到?
“堵住漏洞。”司馬師揮揮手。小兵立刻傳令下去。旗兵也打出了堵船的信號。
東吳戰船全力加速,對面士兵的叫喊聲已經聽得很清楚。顯然,對方知道司馬師的戰船出事故,要抓緊時機置司馬師于死地。
“崔若愚。該你了。”司馬師扭頭看着崔若愚。
崔若愚點點頭。
司馬師多看了崔若愚兩眼。這是他親自挑選的人。機靈,聰明,敏銳,而且,尚未暴露過。無論是哪個勢力,都沒留意過崔若愚這個剛從軍的小兵。
他讓崔若愚變得更勇敢利落,甚至市儈,來應對這亂世。同時又留住崔若愚的諸多優點,來主宰崔若愚自己的命運。
這一剎那,司馬師想起小時候和弟弟一起雕刻的小木偶人。眼看着手中的木頭一點點成型。那種滿足,比在朝廷中呼風喚雨更令他快樂。
他拍拍崔若愚:“去吧。”
崔若愚轉身跑了。她要去執行司馬師交給她的秘密任務。這回報酬不是盤江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