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裝乖

第八章 裝乖

落霞峰地勢偏低,氣候相對溫暖,前日新下的一場薄雪,今天已經所剩無幾,只能看見零星的殘骸,然而冬風依舊無情,刀子一般刮在臉上生疼。

年渺下了早課,被迎面的風吹得眯起眼睛,站在白玉臺階上系鬥篷,把脖子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他的喉結雖然因為藥物原因一點也不明顯,但心理上過不去,仍然害怕被人發現,總會想辦法在脖子上圍東西。

他跟在人群後低着頭往外走,一邊饒有興味地聽師姐們閑談,這是他得知外界消息的唯一來源。前夜上元燈會分外熱鬧,出了許多事情,幾名女弟子興奮地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談論個不停。

“上元節那晚,幽州城可熱鬧了,你們一定想不到發生了什麽。”

“什麽什麽?還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當然不知道,是昨晚祝師兄告訴我的,我憋了一晚上,現在終于有空說出來了。”爆料的人神神秘秘,壓低聲音,“你們還記得前些日子大典,天武派的那個何靖麽?”

有人發出嫌棄的聲音:“就是那個一臉奸樣的色鬼麽?我記得他,大典的時候他就想來拉我手,結束後也不回去,一直企圖往咱們這裏鑽,要不是掌門意圖同天武派結盟,我都想跟師父告狀了。”

“對啊,早聽說他橫行霸道,專欺負女修,人人避之不及。”

爆料人笑道:“可不是這麽說,好在上天有眼,降下懲戒。上元節那晚,他在幽州城的煙花之地流連,好巧不巧點到的是個化形妖怪,行房時被一口咬斷了子孫根,被人發現的時候,血流了一地,就剩一口氣了。”

女弟子們發出一陣陣爆笑,激動得不行:“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下活着還不如死了。”

“天武派想瞞下來呢,畢竟太丢人了,可惜不知道哪兒漏出了口風,這些全知道了。”

“不過幽州城最近鬧妖怪,也夠亂的,還好離得遠,我沒有去。”

“我也沒有去,要是惹到北鬥宮,晦氣死了。”

“真的有化形妖怪麽?那得多厲害。”

“肯定有啊,只是咱們沒見過而已,所以北鬥宮傲不是沒有道理的,可以跟化形妖怪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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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渺在歡聲笑語中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捂住下半身,又慌忙規規矩矩将手交疊在前面掩飾,平日不小心撞到就已經夠疼了,完全不敢想象,直接斷掉那得多疼啊!

他聽着衆人肆無忌憚地談論,自己也有了在隐隐發痛的幻覺,見大家聊了一會兒失去了興趣,快要散場,忍不住提起裙子小跑過去,在歡聲笑語中眼巴巴問那爆料人:“十七師姐,十七師姐,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眼睛眯着,左臉有顆痣?”

“你怎麽知道?”十七師姐驚訝地望向他,“妙妙,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年渺含糊不清道:“嗯,撞到了,還好我跑得快。”

十七松了口氣:“幸好,你年紀小,不要總是往外面跑,即便是在山上,也不一定安全,外面壞人多着呢。”

她憐愛地看着年渺,對于美人,人們總是會心生好感的,尤其早聽師父說,小師妹無父無母,身世凄慘,要多照顧。然而大概是身世特殊的原因,小師妹性格古怪得很,從來不跟她們來往,不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裏,就是往蓁葉林裏鑽,想照顧也沒有門,久而久之就沒有人管她了。

年渺乖巧地應聲,又裝作天真無邪道:“十七師姐,那他斷了子孫根,還能接回來嗎?”

“小孩子不要談論這種東西,你懂那是什麽,還接回來。”十七敷衍,“命能保住就不錯了。”

年渺“哦”了一聲,便低下頭,準備悄悄離開,不想旁邊的人拉住他的袖子道:“妙妙,你準備去哪裏?”

“五師姐,我回屋溫習法訣。”年渺垂眼,因為撒謊有些心虛。

“好好溫習,最近就別出去玩了。”五師姐語重心長道,“下個月是五年一次的門派聯合考核,所有金丹期以下弟子都得參加,你也不例外,名次無所謂,但刀劍無眼,不好好修煉,手上就是自己的事了。”

年渺忙不疊點頭,上一回他年紀小,師父沒讓他去,這次是逃不了了,師姐們大多都築基了,大師姐更是争氣,已經結了金丹,若不是念着師父不管事,已經可以獨立出去了,只有他跟幾個小的仍然是煉氣,尤其是他,十年了還在煉氣初階徘徊,委實給師父丢臉。

五師姐嘆了口氣,瞧着他,不由心生憐惜和憂慮之意,小師妹的容貌是她見過最出衆的,可惜性子古怪孤僻,腦子似乎也不大好使,靈根更是跟沒有一樣,一輩子怕是止步于煉氣期了,無緣仙途。最好的結局,便是以後托師父給她說門好親事,嫁個如意郎君,安安穩穩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年渺不敢多言,嗯嗯啊啊敷衍完師姐後便去吃午飯,等到晚上,借着夜色的掩護,迫不及待地悄悄溜出門,往逐日峰上跑。

他跑得又急又快,進屋後不住喘息,倒了杯水喝下去才緩過來,又跑到季一粟身邊坐下,眼巴巴問他:“師兄,我聽師姐說,那天那個人被妖怪斷了子孫根,你知道了嗎?”

季一粟沒有什麽反應,眼睛只在書上,連個眼神都沒有給他,散漫地拖着音:“哪天啊?哪個人啊?”

“就是那天那個。”年渺觀察着他的神色,“你肯定知道。是你做的嗎?”

季一粟道:“都說了是妖怪,管我什麽事。”

“啊啊啊你偷聽!”年渺幾乎要跳起來,興奮了一會兒,又重新坐好,身體往前傾,想知道他在看什麽書,臉幾乎要跟他貼在一起,“我就是覺得是你幹的。那天我上妝的時候你不在,肯定就是去幹這件事了。我還以為你是去買幽昙玉的。”

季一粟簡單瞥了他一眼:“所以呢?”

幽昙玉這等珍稀之物,豈是随随便便能買到的,他花了整整三年時間,遍尋各處,耗費無數神魂,才得以找到。

年渺傻乎乎“嘿嘿”笑了兩聲,一臉小得意:“我說對了罷?師兄,你是把他的子孫根咬下來了嗎?那他得多小啊,竟然可以咬進去。”他再次坐端正,下意識低頭看自己的,只看到淺粉色的裙子,又把目光移到錦被上,企圖透過被子看到下面的情況,“我覺得我的是不行的,你的……”

季一粟太陽穴突突地跳,聽到前面尚且能忍耐,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到後面差點沒氣死過去,将書随手一摔扔在地上,年渺被東西掉落巨大的響聲吓得噤了聲,懵懵懂懂正想問發生了什麽,兩邊的臉頰便被無情地掐住拉扯,師兄的聲音咬牙切齒:“嘴不想要了,可以給你撕下來。”

年渺疼得眼淚汪汪的,任由他蹂躏着,實在疼得受不了了,才伸手握住他的手企圖掰開,一邊哭啼啼求饒:“錯了錯了嗚……”

感受到臉上的力度變小,他小心把師兄的手拉下來,攥着師兄的手指,委委屈屈軟聲道:“是十七師姐說的被咬斷了,我就是好奇,畢竟人的嘴巴就那麽大,又不敢問別人,才來問你,你告訴我不就好了,為什麽生氣呢?”

季一粟甩開他的手,重新躺回去,書又回到他手中,一邊訓:“該好奇的不好奇,不該好奇的一堆廢話,腦子天天在想什麽,管這些東西,不如想想你的門派聯合考核怎麽過。”

年渺老實“哦”了一聲,覺得他說了跟沒說一樣,但也不敢再多問,湊過去想跟他一起看書,季一粟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一小半位置來。

年渺索性脫了外面的衣裙,只穿着白色裏衣,熟練地踢掉鞋子掀開錦被躺進師兄懷裏,原本還算寬敞的軟塌因為多了一個人而顯得擁擠起來,他絲毫不覺得,枕上師兄的臂彎,壞心眼地将冰涼的手貼在對方腰上,再偷偷瞄對方,可惜師兄一點反應都沒有,似乎根本感覺不到。

無論抱多少次,無論暖閣裏多暖和,季一粟身上永遠是冷冰冰的,怎麽都捂不熱。

季一粟嫌他的辮子硌人,單手解開他的發繩,頓時滿頭青絲瀑布一般鋪在自己胳膊上,微微垂眼,看見他方才被自己蹂躏得有些紅腫的臉,年渺臉嫩,稍微用點力就會留痕跡,瞧着跟受了巨大虐待一般,十分可憐,他伸手覆上去,對方臉上的紅腫頓時消失不見,變得光潔如初。

年渺眨眨眼睛,知道他是氣消了,老老實實跟着他看了會兒書,腦子裏想的卻是別的事情,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心裏像是有許多小爪子撓一般,又癢又好奇,到最後終于坐不住,手悄悄往下面挪,還沒挪到位置就被一把抓住。

季一粟聲音冰冷如霜,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趨勢,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問:“你想摸哪兒?”

年渺已經習慣了他雷聲大雨點小,一點怕的感覺都沒有,眼巴巴看着他,竟有幾分期待:“師兄,師兄,讓我看看你的呗。”

季一粟差點沒背過氣去,被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長這麽大,只看過自己一個人的。”年渺眉眼彎彎,一臉天真爛漫,毫無所覺地火上澆油,“給我看看你的,是不是長得不一樣。”

季一粟掀開錦被,翻身下榻,在屋裏四下尋找着什麽,被氣得暈頭轉向,轉了一圈後才想起來自己又不是普通人,手中頓時出現一把匕首:“今天說扒了你的皮就扒了你的皮。”

年渺拉長音慘叫,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腦袋,趴在榻上一動不動裝死,悶聲悶氣道:“我現在是具屍體,僵硬了,不能扒皮了。”

他用被子作為掩護,偷偷掀起一角,露出眼睛想觀察師兄的動靜,可惜被視角局限住,什麽都看不見。

季一粟冷笑,手中的匕首變成了條鞭子:“那就鞭屍。”

年渺頓時嗚嗚咽咽抽泣起來:“我錯了,師兄對不起嗚嗚嗚……”

“錯哪兒了?”

“我明明自己有,卻還奢望看師兄的,真是大錯特錯。”他忍不住多嘴一句,“看別人的可以嗎?”

空氣中響起了鞭子揚起來的聲音,年渺飛快改口:“別人的也不能看,只看自己的就行了。”

“站好,伸手。”

年渺一骨碌爬起來,乖乖在他面前站好,攤開右手,還未攤平便立刻縮回去換成左手,在季一粟的手伸過來前又飛速縮回去,換成右手,來回換了好幾次,不斷發出抽泣的聲音,總算醞釀好情緒,擠出兩滴眼淚,挂在眼睫上,看上去楚楚可憐,柔弱無助,勝過梨花帶雨,任何人聽了見了都不由心軟成水。

他這才攤着左手不動,開始斷斷續續用哭腔說話:“師兄罰我,是應該的,可是,可是師兄至少告訴我,為什麽生氣。”他哭得越來越厲害,眼淚也撲簌簌落得越來越多,帶着濃濃的鼻音,“我六歲上山,便一直待在落霞峰,跟師姐們在一起,縱然有滿腹疑惑,不敢多說一個字,多走一步路,除了師兄,我還能問誰呢?我只有師兄可以依賴,也只有師兄會教我道理,師兄無緣無故就要打要殺,卻是半點原因也不告訴。”

他說得凄凄慘慘切切,長發披散,額角一小绺劉海垂在白嫩的臉頰邊,只穿着裏衣,單薄如紙,風一吹就能倒下的模樣,嬌嬌怯怯,石頭見了都要動容,偏生季一粟心狠如鐵,冷眼旁觀:“繼續裝,我吃你這套麽?”

年渺便不再說話,只抽泣着,孱弱得随時能倒下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默默把左手往前面伸了一點點,臉上有今日要冤死在此處的決絕,季一粟粗暴地扯過他柔嫩纖細的手,用鞭頭不輕不重地在掌心敲了一下,連點紅痕都沒留:“我沒教過你?啊?十歲就教你,即使你是個男的,也會被人欺負,男的女的都會起色心,不要讓別人靠近。”他頓了頓,“你那命根子,更是私密之事,挂在嘴邊就算了,還要看別人的?腦子進水了?”

他說着不解氣,食指成扣敲着年渺的額頭,敲出了紅印子才收手。

年渺忍不住小聲嘟囔:“師姐們是女孩子,都挂在嘴邊。”

“那是因為沒有旁人。”

“可我跟你,也沒有旁人。”

季一粟炸毛:“那是能随便看随便摸的東西嗎?”他強忍着氣,“誰的都不能看,我的也不行,別人的更是提都不要提。自己的也不要總管。”

年渺乖巧道:“知道了。”

季一粟有種心力交瘁的疲乏感,深覺帶孩子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如何教這種事情。

年渺偷偷擡眼,見他神情有所緩和,又不怕死地問:“那那那,那個人的,是你咬的嗎?”

“不是!隔空斷的!”

年渺在他發飙之前,飛快撲進他懷裏,環住他的腰,将臉貼在他胸膛前,可憐兮兮道:“師兄,師兄,我又不懂。”“懂”字轉了三個音,“你現在教我,我不就明白了,以後不會再提了,也不看你的。”他的臉頰在對方身上慢慢蹭了兩下,軟綿綿撒嬌,“師兄,我只有你了。”

暖閣裏寂靜得出奇,兩個人都沒有再出聲,年渺抱着他,心裏有些小得意,無論犯多大的錯誤,只要賣慘裝可憐,掉幾滴眼淚,最後再撒個嬌,師兄就不會再生氣,更何況師兄永遠只會嘴上說的兇,從來沒真打過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季一粟才有所動靜,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開:“站好。”

年渺站直身體,兩條胳膊順從地貼在身側,抿起嘴巴,微微仰着腦袋,滿臉乖巧和信任,等待他發言,眼角餘光看見自己的頭發散着,軟聲道:“師兄,我的頭發。”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拆開了。

季一粟拿着梳子給他梳順,挽了兩個簡單的發髻,一邊道:“你們門派聯合考核,是要去秘境的,到時候是四個門派一起,也是你第一次見外人,魚龍混雜,別傻乎乎的誰都信。”

年渺起了退縮之意,猶猶豫豫道:“我那天裝病,反正沒人注意,大師姐不會強行讓我去了。”

說完就被敲了下頭:“能裝一輩子嗎?遲早要出山面對的。”

“可我一個人害怕,我誰也打不過,怎麽通過考核。”年渺小聲道,随即眼睛一亮,充滿希冀地擡頭,“師兄,師兄,你會陪我去嗎?”

“不會,自己解決。”

拒絕得幹脆利落,完全不給機會。

季一粟替他梳好頭發,将他的水滴狀耳墜摘下,換上一對玉兔墜的,發髻間也是新的花钿和釵子,拿了套新的淺粉色門派衣裙讓他換上,最後在他腰間系了塊環佩,再給他一個新的儲物袋:“都往裏面注入靈力試試。”

年渺摸摸耳垂,只覺新的耳墜中有靈氣波動,跟普通的完全不一樣,他嘗試着注入一點自己的靈力,頓時一根銀針從耳墜中飛出,打在桌子上,桌子立即化為粉末,上面的東西噼裏啪啦掉了一地,吓了他一大跳:“是法器?”

季一粟不在意地揮揮手,桌子恢複如初,他重新躺回去看書:“自己慢慢練。”

年渺全身上下都是法器,比絕大部分弟子都要富有,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看樣子師兄是鐵了心要把他扔出去獨立鍛煉,不打算陪他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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