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別(三合一)
第二十一章 別(三合一)
說這小子腦子有問題,他腦子是真有問題,兩個腦子有問題的小子,還真是天造地設,無比登對。
季一粟心裏發酸,強忍着拍死他的沖動,深呼吸一口氣,繼續冷漠道: “先別急,你現在一心貪圖美色,覺得妙妙千般萬般好,可他的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你也能接受麽”
陸之洵心裏一緊,随即湧起巨大的喜悅,他就要知道妙妙的秘密了麽
妙妙會有什麽秘密呢莫非她不是人是妖即使是妖,也一定是個好妖,不會傷人的。
千萬種可能在他腦海中忽閃而過,末了又不知為何湧出一個奇怪的想法:總不可能是個男的罷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畢竟荒謬好笑,絕無可能。
“我想好了,岳父大人。”陸之洵神情凝重,語氣堅毅, “無論妙妙有什麽秘密,她都是我唯一想要攜手并肩共度餘生的女子,我一定要娶她。”
季一粟冷笑一聲,緊緊盯着他: “如果妙妙,是男子呢”
“啊”陸之洵茫然,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
季一粟心裏莫名生出無邊的慶幸和愉悅,輕蔑地想,這小子果然無法接受,那就抹掉他的記憶,再為年渺做打算。
年渺可以不用嫁給別人了。
“妙妙是個男子,因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自小被當成女孩養在落霞峰。”季一粟聲音依舊威嚴,渾身上下卻是掩飾不住的輕松愉快, “這一點,你也能接受麽”
“當然!”陸之洵終于反應過來,幹脆響亮地回答, “我喜歡是的妙妙這個人,即使他是男子,我也待他如往昔!”說完他又有些傷感道, “妙妙從小就要被迫改變真身,在落霞峰扮演女孩,一定如履薄冰,提心吊膽,十分辛苦,等我将他迎娶進門,再也不會讓他受這種委屈。”
“你确定他是男子也能接受”季一粟被他的決心震住,半晌才恍惚道, “這,這可不是小事,你要好好想想。”
陸之洵道: “我已經想好了前輩,我一定要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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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這小子不但能接受,還十分理解,好像挑不出毛病了。
季一粟沉默下來,陸之洵半天沒等到下文,試探性問: “前輩那,那我能娶妙妙麽”
“先把這個簽了。”季一粟面沉如水,将一支筆一張紙遞給他, “給我記住,我讓你娶妙妙,不是因為你想娶就能娶,是需要一個人替我照顧他,保他日後無憂,寫下來,把這些寫下來,立契。”
陸之洵老老實實寫: “若我能娶到妙妙,定保他後半生無憂無慮。”
他如此乖巧順從,季一粟反而更加覺得刺眼,莫名又想起他那個夢,不由心頭一跳: “妙妙與你皆是男子,便不是真夫妻,切不可對他有逾越之舉。”
“這……”陸之洵露出為難的表情, “可是前輩,我同妙妙兩情相悅,若是幹柴烈火,情到濃時,難以抑制,要如何……”
他想起妙妙美貌,便心神蕩漾,想入非非,即便是聖人也把控不住罷
“住口。”季一粟一陣頭暈目眩,不由用手撐住額頭,才勉強保持清醒, “你二人同為男子,這是有違倫理綱常之舉,大逆不道之事,簡直天理不容!”
陸之洵琢磨,前輩如此高深修為,恐怕常年于深山閉關,不通人事,便耐心解釋: “前輩有所不知,男子同男子也能雙修,已經不是稀罕事了。前輩放心,為了妙妙幸福,我一定苦心研修斷袖房術……”
“我說不許就不許!”季一粟喝斷他,聲音微微有些發抖,陸之洵被他這麽大反應吓到,連忙垂首,一點聲音也不敢再發出來。
“給我寫。”季一粟呼吸沉重,極力壓抑着沖動和憤怒,阖上眼睛, “不許碰他。”
陽光在他臉上跳躍,太過奪目,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表情。
陸之洵慌忙按照他所說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記下,悶頭等待,大氣不敢出。
“若有違背,我會收了你全族性命。”伴随的是一聲遺憾的嘆息, “結契罷。”
陸之洵将心頭血滴在紙上,紙張發出耀眼的白光,季一粟收回紙,陸之洵突然叫住他。
“前輩。”
“說。”
“前輩,若是妙妙也屬意于我,主動想同我雙修呢前輩還是不允許麽”
“陸之洵,你弄清楚。”季一粟負手而立,淡淡俯視他,聲音陰冷,高高在上,不可忤逆, “我救了你,也救了你全門派,你的命和整個門派的命都是我的,我要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只要我不高興,随時可以收回你們的性命。”
陸之洵擡起頭,坦然望向他,眼裏滿是固執和不甘: “前輩如此防着我,是因為自己對妙妙的心,并不幹淨罷前輩既要飛升得道,不想帶上妙妙拖後腿,又要妙妙為你守節,世間哪有這等兩全其美之事,對妙妙就公平麽”
季一粟身形一僵,良久,難得語氣輕軟: “那就,全憑他自己的心意罷。”
只身拂袖離去。
* * *
陸之洵歸來,帶回兩個轟動的消息:一個,是他找到了妖獸狂暴的真相,原來北鬥宮早就和妖獸勾結上,裝模作樣,才能日益強盛,不想被妖獸反噬,如今北鬥宮已成妖窟,他暗訪北鬥宮,差點被妖獸殺害。
第二個消息,是北鬥宮妖窟已被端平。在他快被妖獸所害之時,天降神秘大能,将所有妖獸一舉消滅,并救了他,事了拂衣而去,未曾留下任何姓名。
整個曲武大陸都為之震撼不已,剩下三大門派的人結伴前去北鬥宮,果然整個北鬥宮都是妖獸的屍體和腥臭味,黑色的血漿流淌千裏,不少心裏承受能力差的人當場嘔吐起來。然而這等慘狀,卻沒有任何激烈打鬥的痕跡,所有妖獸都像是乖乖站着讓人一劍割喉,毫無反抗之意,看來的确如陸之洵所說,有大能從天而降。若不是此人,別說小小一個北鬥宮,恐怕整個大陸都會很快被妖獸侵蝕,再無人跡。
曲武大陸從未出現過如此大能,所有人都激動不已,将北鬥宮翻了個底朝天,渴求尋到這位大能蛛絲馬跡,得到對方指點一二,一時間轟轟烈烈,即使陸之洵卻說這位大能已經飛升,不用再尋他,這股熱潮也許久才慢慢消散。
一夜之間,七星宗洗清冤屈,卻同碧海門有了芥蒂,不願再往來,只因陳止元同北鬥宮一同污蔑他們,反倒天武派沒怎麽說話,兩家越走越近。陳止元慌了神,他是個老好人,不願得罪別人,并覺得只有大門派團結一心才能共同更好發展,而如今他被孤立,不少小門派紛紛合并崛起,虎視眈眈,廣收弟子,觊觎其位,他壓力甚大。便親自上門同七星宗賠罪,誠懇解釋自己着了妖獸的道,被操控身心,那幾日的言行皆不是他本意,如今妖獸已死,他的束縛才被解開,念在他以往之舉,七星宗态度和緩,但終究不如從前。
陳止元長籲短嘆,憂心忡忡,日夜難眠,正當煩心之際,想起來一個好主意:那七星宗少主陸之洵對他的私生女年妙妙有愛慕之心,還和齊青鋒競争求娶過,只要他同意這門親事,把年妙妙送去聯姻,讨得陸之洵喜歡,兩家變成親家,還愁七星宗不同他交好麽
找到了思路,陳止元歡喜不已,當即再次登門拜訪七星宗,找到陸之洵,直接告訴他,為了兩家和好,他同意了這門親事。
陸之洵心裏升起幾分哀戚,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了妙妙。被人當物品一樣甩給自己,又被掌門拿來當聯姻的工具,此生全憑他人安排,竟沒有任何半分自己做主的權利。可想妙妙男扮女裝這些年,有多艱難。
等他娶到妙妙,斷不會讓人再受半點苦。
他雖不喜陳止元的行為,但同人結契在先,又思慕已久,還是答應了,事後會同父母禀告,上門提親,陳止元喜不自勝,盼來盼去終于盼得七星宗提親,立馬着手安排婚事,從頭到尾竟然沒有想過問問年渺的意思。
有陸之洵天天找年渺在先,傳聞已久,這門親事并不算突然,得知陸之洵正式求娶,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大災之後的大喜,宛如廢墟中生長出來的迎春花,更加讓人振奮激動,衆人皆興致勃勃地準備,一時間碧海門上下,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而年渺像往常一樣,按時起床上早課吃飯,卻被告知門派在準備親事,暫時不需要上課了。他望着到處都是的紅燈籠和喜字,蔓延躍動的大紅色,叫人無端心生喜悅,同時又十分疑惑,随手抓了個師姐問: “師姐,是誰要辦喜事呀我怎麽不知道”
對方看着他樂呵呵笑: “傻姑娘,當然是你要成親了,先好好玩罷,過幾日嫁人,就得忙碌起來了。”
年渺呆在了原地,以為自己聽錯了,空蕩蕩問: “怎麽是我要成親了我跟誰成親我怎麽不知道”
竟然沒有一個人想着通知他一聲。
“當然是陸少主啦,難道你們私會這些天,沒有說好麽”
* * *
縱然碧海門上下熱鬧無比,喜氣洋洋,逐日峰上依舊清冷無聲,仿佛根本沒有人居住。
起初,陳止元還會時不時派人來慰問,被多次拒之門外後,便只在過年時候來送些東西,後來四五年也沒有出現過,如今一個小小弟子的親事,更是不會來叨擾。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以遺忘一個人。
季一粟的東西很少,可以說幾乎沒有,他不需要吃飯喝水,不需要穿衣洗漱,只是暫居此地将養神魂,除了休息就是休息,但年渺來了之後,開始亂七八糟添置東西,小孩子跟他不一樣,得吃得喝得玩,還要梳辮子,妝奁首飾,衣服箱子,牆上挂的一排排的字畫,是年渺初學寫字到漸漸成熟的作品。壓箱底的撥浪鼓之類的玩具,是他外出尋物時看見別的小孩子玩,心血來潮帶回來的,被年渺當成寶貝一樣睡覺都抱着,後來長大便漸漸忘了,只有他還留着。
缺什麽補什麽,要什麽給什麽,每次都是一點點,一兩樣,然而整整十年,日積月累,他的屋子早已充斥着年渺的氣息,躲不開逃不掉。
現在,這些東西已經被他統統收起來,無論是暖閣還是廂房,都沒有一絲人氣,只一些最基本的桌椅板凳床幾,俱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一副無人居住的模樣,恢複成十年前的狀态。
他确實應該走了,将養十年,新身體也打造好,是時候進行下一步動作,而且長期在一個地方待着,很容易被發現行蹤。
養母和方士的卦并沒有算錯,年渺命途多舛,一生凄慘,不得善終,至多能活到十八歲,他從一開始便看出來了,然而尚不知詳細劫難,十八歲後,距離年渺的浩劫越來越近,細節才逐漸顯露。如果沒有他,按照原本的路,年渺會嫁給齊青鋒,墜入妖窟,被發現真身後,遭群妖淩辱,不到一個月便折磨致死。
如今這最大的浩劫已然化解,年渺的前路鋪好,至少此生可以安安穩穩,再無後顧之憂,他也能安心離開。
他轉了一圈又一圈,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明明再沒有什麽可看的,偏偏挪不動腳,直到熟悉且急促的踏雪聲由遠及近,他才停下腳步,朝門外望去。
“師兄!師兄!”尚未見到人,聲音已至,年渺一路瘋跑,靠着暖閣的門不斷喘息着,稍微緩解了些,便倉惶開口, “師兄,你知不知道陸之洵他瘋了,他竟然跟掌門提親要娶我!現在門派上下,都在準備親事!”
季一粟背對着他,淡淡道: “如今浩劫過去,七星宗同碧海門有了隔閡,陳止元想拿你去聯姻緩和關系,也是常理之中。”
“那我也不能嫁人啊,我又不是女孩。”年渺見他反應不大,心想他一定有辦法,心下稍安,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才能讓這門親事取消”
他覺得有些奇怪,暖閣比平日要空蕩不少,師兄難得沒有躺着,而且一直背對着他,可他心憂別的事,沒有想太多,像往常一樣撲過去從身後環住師兄的腰,把臉貼在對方背後,可憐兮兮撒嬌: “師兄,你一定有辦法。”
“不是件好事麽”季一粟道, “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兩情相悅,情投意合,還有什麽不滿的”
年渺睜大眼睛: “我什麽時候喜歡他了是你說要跟他做朋友的,我才會理他,不然我連朋友都不想交,怎麽可能喜歡他我不喜歡他啊,才不能嫁給他。”
他氣哼哼的,不等季一粟有反應,便眼睛一亮,想到好主意: “師兄,不如你娶我罷,你對掌門有救命之恩,你娶我,他一定沒辦法拒絕,我們還能正大光明在一起。”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簡直完美,不禁有些小得意。
“這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門派的事。”他總是這樣想法天真爛漫,季一粟嘆了口氣, “不是陳止元能做主的。”
“那怎麽辦不能就這樣了啊。”年渺陷入苦惱之中,垂下眼, “師兄,要不我們私奔罷我們離開這裏,去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也不需要再裝女孩了。”
“你知道私奔是什麽意思嗎就亂說”季一粟微微訓斥, “年渺,你已經長大了,不能總圍着我轉。”他一點點掰開腰間對方的手,冷漠道, “陸之洵天資聰穎,前途無量,性格還行,對你更是死心塌地,挑不出什麽毛病。”他微微一頓, “況且,他已經知道你是男子,也依然癡情不改,執着于你,你嫁給他,前路坦蕩,此生無憂,是最好的選擇。”
他走到桌邊,端起茶杯準備倒杯水喝,才發現一滴水都沒有。茶和水,都是為年渺準備的,如今既然要離開,都成了擺設,便白白端着,手臂停在半空中,也不知道放回去。
年渺被他強行掰開手,印象中似乎是第一次師兄如此強硬地推開他,一時間傻了,只怔怔站着,仍然保持着擁抱的姿勢,好一會兒才艱難問: “師兄,他是怎麽知道我,我身份的你又怎麽知道他知道的”他嗓子幹澀,一點點說出那個他不願意接受的痛苦的事實, “你,你去見過陸之洵了”
季一粟放下茶杯,算是默認: “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
年渺沒有說話,屋裏一片死寂,季一粟想回頭看一眼,又怕看了再也狠不下心,将目光死死定在茶杯上。
“師姐們布置喜事,我不知道是在做什麽,就去問,她們笑我,說是我要成親了,要我乖乖去準備。”半晌,年渺終于慢慢開口,聲音空靈無助, “原來大家都知道我要成親,卻沒有人告訴我一聲。我想,師兄一定知道,師兄會有辦法,就趕緊來找師兄,只要有師兄在,什麽都可以解決,卻沒有想到,原來這件事,是師兄一手促成的。”
他哽咽了一下: “旁人管不管我,我不在乎,可是連師兄也沒有問過我,到底想不想嫁給他。”
季一粟急促道: “不是你想不想嫁的問題,這是最好的選擇,他可以代替我……”
“我不需要別人代替你。”年渺提高聲音,猝然打斷他,大顆大顆的眼淚如玉珠滾落, “如果不能跟你在一起,那我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他跟陸之洵不一樣,陸之洵有家人,朋友,事業,不可以輕易為一個人尋死覓活,但是他不同,他的命是師兄撿來的,人是師兄養大的,他離了師兄,确實不能活。
“年渺,我不會永遠留在這裏,更不會永遠陪着你,我遲早要離開的。”季一粟又重新拿起茶杯,握得骨節泛白,微微發顫,盡力克制着讓自己的聲音平穩,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應當學着當個大人,坦然面對別離。”
他要去的,是龍潭虎穴,修羅地獄,自己尚且生死未蔔,哪能保證護得住年渺呢,與其跟着他提心吊膽,還不如蜷縮在此處平平安安的。
“師兄說得對,是我太依賴師兄了。”年渺吸吸鼻子,擡手用袖子擦幹臉上的淚痕,可很快又被新的水跡占領,怎麽都擦不完, “師兄其實,早就打算離開了罷換了新的身體,就是換了新的身份,再也用不着當鹿鳴,可以想去哪裏去哪裏。”
在季一粟換新身體的時候,他便已經有所察覺,只是他不敢深想,不願深想,一直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師兄只是從來沒想着帶上我而已。”他忍不住抽泣起來,斷斷續續道, “我靈根廢棄,修行無望,帶着我,只是徒增累贅。還勞煩師兄費盡心思,為我找好倚靠,料理前路。”
“年渺。”季一粟忍不住出聲打斷他,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繼續掉眼淚,極力克制的聲音,更讓人心疼。
年渺拿捏他的手段很簡單,左右不過那幾種,撒嬌,裝可憐,賣慘,哭。
從小到大,他哭的次數不計次數,哭急了還會喘不上氣暈倒,然而除了最開始的一年,其他都是裝出來的,他已經把“掉眼淚”這項技能玩得爐火純青,然而真正傷心的次數寥寥無幾。
現在和往常裝可憐的套路一樣,一邊哭,一邊說一些讓人肝腸寸斷的話,可是他很清楚,這一次不是裝的,年渺是真的害怕了。
不能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他一定要後悔。
“渺渺,我們不是一路人,你只是太依賴我了,等你認識了更多的人,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我就沒有那麽重要了。”他長長嘆息一聲,慢慢走到年渺身邊,手掌輕輕覆上對方的額頭,聲音亦是難得溫柔, “渺渺,忘了我罷。”
年渺忽然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麽,劇烈掙紮起來,瘋狂哭喊: “不行,絕對不行——”他拼命握住季一粟的手想掰開, “師兄,師兄,求你,不要抹掉我的記憶,不可以這麽做,我不要忘記你,不要忘記你。”
季一粟別開眼: “渺渺,別這樣。”
只有讓年渺完全忘記他,才不會痛苦,無憂無慮過完一生。
“我會乖乖去成親,會乖乖喜歡陸之洵,乖乖按你給的路走,我會聽話的,師兄,師兄。”年渺低低哭泣着,帶着卑微到極致的乞求和絕望,一聲又一聲無助地喊着,哭到虛脫無力,靠在他懷裏一點點滑落, “我聽話,不要讓我忘記你。”
他強撐着站起來,像是害怕被追上似的,踉踉跄跄往門外走去: “我要回去成親了,你不要再跟過來。”
季一粟沒敢去看他的背影,垂眼望着腳下。
這樣就很好,他想,就需要這樣果斷決絕,不拖泥帶水。
良久,他才慢慢往外走,竟然身形不穩,也踉跄了一下,扶着門框歇了一會兒,想着要立刻走人,斷不能再拖泥帶水,可覺得沒有親眼見到年渺成親委實遺憾,便往屋內走,走兩步又停下來轉身,再拖下去只怕會舍不得,可是轉念一想,若是成親時再生事端怎麽辦。
如此來來回回數次,猶猶豫豫,最後還是決定等等。
等他遠遠看過年渺成親,不會再有意外,他才能放心離開。
* * *
親事将近,落霞峰上上下下忙碌不停,畢竟是兩大門派之間的聯姻,誰都不敢忽視,陳止元再不濟,要嫁的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都照着最好的分例準備。
陸之洵很是體貼,知曉年渺無父無母,連師父也不在身側,無人傍身,特意請了教習娘子和好幾個熟悉的女性長輩前去照顧,并叮囑說妙妙羞怯,怕見外人,對他保持距離最好。
幾人見了年渺,俱是驚嘆不已,平生從未見過如此貌美的姑娘,兼之娴靜溫婉,怪不得少主念念不忘,為之傾倒。
年渺同所有将嫁的閨閣女子一樣,安靜內斂,任憑別人怎麽折騰都不吭聲,用不着他時,他便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恨不得把整個屋子都塞進儲物袋,屋裏的娘子們看着都笑: “姑娘是嫁人,又不是遠嫁,日後想家了再回來便是,無需全帶上。”
年渺便不動了,只在晚上繼續收拾。成親三日前,他的鳳冠霞帔終于送過來了,是陳止元親自置辦的,不同俗物,深海的鲛珠,長奇鳥的尾羽,樣樣都是稀世珍寶,衆人皆誇陳止元跟嫁女兒似的用心。
他換上嫁衣,由着人為他梳了發,上了妝,衆人皆驚嘆不已: “姑娘的容貌,世間再尋不到第二個與之媲美的。”
美是美,就是不像其他新娘子,羞怯但是難掩喜悅,從頭到尾沒見過一個笑,跟活死人似的冷冰冰的。
七星宗的人有些不高興: “姑娘莫不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意”
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難得開口: “我有位故友說,這妝面就像面具,戴上了就不是自己了。”說完有些恍惚,偏過臉, “沒有,我很喜歡陸之洵,嫁給他是我所幸。”
七星宗的人這才釋然,大抵性子就是這樣,等嫁過去就好了。
夜晚,年渺趁着落霞峰陷入沉睡之中,脫下嫁衣,換了門派衣服禦寒,蹑手蹑腳出了門。
春日的夜晚并不算寒冷,冷是的逐日峰。
暖閣裏不再有燈火,漆黑如墨,他像往常一樣走過去,在門口被無形的屏障擋住去路。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都要成親的人了,怎麽還過來。”
“原來師兄還沒有離開。”年渺道, “我想到有些東西應當還給師兄,便打算放在這裏,如果有一天師兄回來,還可以帶走,既然師兄沒走,正好直接還給師兄。”
這一回異常冷靜,不像上次,跟個撒潑耍賴的孩子似的,看來是真的長大了。
裏面沉默了一下: “什麽東西”
年渺俯身将儲物袋放在了門口: “就這些。”
季一粟用神識探了一下儲物袋,裏面都是從小到大他送給年渺的東西,除了無法儲備的吃食,一樣不落。
他沒忍住,掃了一下年渺的臉,又像看見了什麽洪水猛獸飛速縮回來。
年渺額前的頭發紮成了兩股麻花辮梳到後頭,長發披散,烏泱泱的,隐約能看見一點紅繩,身上穿的依然是碧海門煉氣初階女弟子服飾,臉上的試妝卻忘了擦,紅唇雪膚,眼角兩抹紅似天邊初現的晚霞,額前貼着金紅色桃花花黃,比桃李嬌豔,比牡丹明媚,世間所有姣花加在一起都遠遠不及他,只看一眼便驚覺美得驚心動魄,心跳不止。
季一粟不由想,他穿紅的一定豔絕。
他給年渺換過很多顏色的衣服,粉紫,鵝黃,湖藍,雨後初晴,都是些朝氣蓬勃的色彩,唯獨嫌大紅太過俗氣,沒有給人穿過,唯一一次,還是在尋芳閣,他有事處理,沒有細細觀察,可現在,他急切地渴求看一眼年渺穿紅裙的模樣。
“你留着罷。”他緩緩道, “以後也能用得着。”
年渺搖搖頭: “都是師兄的東西,師兄既然要離開,理應還給師兄。”他微微一頓,聲音小了些, “按理來說,我也是師兄的,可是師兄不要我,那就算了,”
“我知道,對于師兄來說,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什,然而對于我來說,卻比星星月亮還要珍貴,一如我之于師兄,師兄之于我。”
“我也知道師兄并非池中之物,有大事要做,不會在淺塘逗留太久,只是我一廂情願,自欺欺人罷了。”他垂眼看地面被自己踏亂的雪,又用腳将雪抹平, “前幾日無理取鬧,給師兄帶來困擾,是我的不是,特意來向師兄賠罪。”
“不用。”
“師兄不在意,我是在意的,我不該為了一己私欲,将師兄困住,用我廢人之軀,拖師兄後腿。”年渺低聲道, “我自幼颠沛流離,命格坎坷,本是瀕死之人,早無茍且偷生之意,是師兄及時将我從溺水之中撈起,予我新生,日夜操勞,使我同常人無異……”
“年渺。”季一粟驀然打斷他, “回去。”
年渺似乎沒有聽見,繼續道: “就連名字,也是師兄所贈。是師兄說,我身如蜉蝣,卑微渺小,但不可因此郁郁寡歡,終日消沉,從變成年渺的那一刻起,就要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可我終日努力修行,到底抵不過‘天生資質’這道檻,到頭來依舊為人牽制。”
“師兄從來都只叫我的全名,偶爾叫我渺渺的時候,我都會高興得睡不着,可惜太少了,少到我快忘了,是什麽時候叫過的。”
“師兄是年渺的一場夢,夢醒後,我還是只能做年妙妙。”
“但人一生有這一場夢足矣,師兄為我如此操勞,臨別還要為我鋪平前路,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無所有,連師兄真正姓名都不得而知,只能向師兄三拜,也算謝了一世之恩。”
他便要跪地下拜,身體卻被無形的手托住,連輕微的俯身都做不到。
皓雪伴着明月,他的身形單薄如紙,似乎随時能消散在雪地之中。
“師兄既然不願意受我三拜,那請把東西留着罷。”年渺稍稍退後一步,恭恭敬敬垂首, “自此我同師兄,再無半點瓜葛,師兄無需再為我費心。只願師兄前路坦蕩順遂,一切皆如願。”
他轉過身,動作雖慢但沒有半點猶豫,踩着雪地一步一步遠去,咯吱咯吱的雪聲在夤夜分外刺耳,許久才恢複清淨。
季一粟緩過神來,額間背後皆是汗水,掌心滿是指印。
他緩緩走到門口,彎腰拾起地上的儲物袋,放在鼻尖,可以嗅到年渺的味道,他一直覺得年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可又說不清是什麽,只是世間再尋不到相同的味道。
他靠着門框,只默默望着儲物袋,細細盤點裏面每一樣東西,翻來覆去點了三四遍,才小心翼翼收起來,走出門外,仰頭倒在雪地之中,睜着眼仰望無垠蒼穹。
雪光漫山,除了幾點黑色的房屋,再也看不見其他顏色。黑與白占據了他所有的視野,他身上灑滿寂寂清輝。
開始下雪了,然而雪花不是從天上來,而是半空中落下,似乎是山上原本的雪,只落在他身上,不一會兒,他便被積雪完全淹沒。
年渺釋懷了,世間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事麽沒有了罷。
他躺在雪地裏,身上蓋着冰冷的雪被,眼前一片空洞。
這樣很好,年渺可以全然投身于嶄新的生活之中,會自然而然慢慢忘記他,比他直接抹掉記憶要好得多。
多好啊。
陸之洵也是個好人,會對年渺照顧有加,體貼入微,過不了多久,年渺就會被他打動,日久生情,兩情相悅,情投意合,再好不過了。
好好好,他的心裏只剩下這一個“好”字,除此之外不知道該想什麽了,只能用這個“好”來麻痹自己。
“師兄是年渺的一場夢,夢醒後,我還是只能做年妙妙。”
他猛然坐起身,死死抓緊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似乎被雪悶得快要窒息了。
年渺說這句話時的悲傷和哀戚,将他牢牢糾纏住,不得掙脫。
剛才想到什麽來着日久生情,兩情相悅,情投意合
他莫名跳到了在秘境中的那個夜晚,年渺偎依在他懷裏,将污濁慢慢抹在他的手上,一點點同他十指相扣糾纏不清,然而漸漸的,年渺偎依的人變成了陸之洵,他對着陸之洵撒嬌哭泣,乞求疼愛,纏綿不清。
喘息更加劇烈,可還是緩解不了,心髒疼得要炸裂,即使是被碎屍萬段的時候,他也不覺得有這麽痛。
太難受了,從來沒有這麽難受過。
日久生情,兩情相悅,情投意合……
三個詞如同魔咒,萦繞在他腦海之中,将他死死禁锢,痛苦不堪。
“前輩有所不知,男子同男子也能雙修,為了妙妙的幸福,我一定苦心研修斷袖房術……”
他根本舍不得旁人碰到半點的年渺,他的渺渺,會被陸之洵抱上床。
眼睛酸脹,似乎包了什麽東西,他茫然地看着眼淚落在了手心,是非常陌生的東西。
季一粟站起身,清寂的雪無聲滑落。
他,一,點,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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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渺,生日這天這麽傷感。
感謝大家的首訂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