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噩夢

第三十三章 噩夢

白霧如織。

年渺緩緩睜開眼睛,游離的目光撥開層層雲霧,視野和大腦都漸漸清晰起來。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座清冷的宮殿,宮殿通體都是淡淡的紫色,光華流轉,如同琉璃築成,外表看似華美,然而內裏空蕩蕩的,亭臺樓閣,桌椅床榻,皆是琉璃冰魄打造,再也沒有其他顏色點綴,十分單調幽寂。與其說是一座宮殿,倒不如說是牢籠。如今這座牢籠裏,已經許久沒有過活人氣息了。

年渺漸漸想起,天上的幽蘭宮曾經是一座冷宮,關鎖着一位不明身份卻極其危險的“存在”,後來這位存在離開,幽蘭宮唯一的活物,便只剩下一棵樹。

年渺想四處看看這個地方,可手腳都被什麽束縛住了,一動不能動,餘光看見一身紫色的樹枝,他才醒悟,我是一顆樹啊,樹怎麽會動呢。

這麽想着,他忽然就生出了四肢,身體和頭顱,化為人形,他十分高興,偷偷溜出了幽蘭宮,想要去看看其他地方。

他溜去過仙女們最喜歡聚集的浪雲湖,遠遠瞧過富麗堂皇高不可攀的紫微宮,窺探過月老的姻緣樹,才知外面如此繁華,比孤單寂寞的幽蘭宮不知快樂多少倍,便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了。

沒有人會注意到一棵樹,或者說一個連實體都沒有的樹靈,他肆無忌憚地到處游蕩,見到的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不滿足,他不服氣,憑什麽別人都能自由自在,熱熱鬧鬧,而他只能終日守着一座孤殿。終于有一天,天界發生了巨大動蕩,一片混亂,他按耐不住,趁機偷偷落入凡塵,在下凡的前一刻,他好奇往天門瞥了一眼,想看看那個造成天界混亂的人長什麽樣,可惜只瞧見半個背影,便被那股駭人的威壓震住,不敢多看半分,匆匆下凡。

他落在了一塊荒蕪的大陸,除了幹裂的黃土地,寸草不生的禿山,只有面黃肌瘦苦不堪言的凡人,他僞裝在這群人中間,發現凡間并不像仙人們傳言的那樣美好,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四處流浪,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好在這裏的人雖然窮苦,心地卻十分善良,見他臉生,無依無靠,都很照顧他,他漸漸在這裏紮根起家,徹底融入其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像普通人一樣喜怒哀樂,慢慢老去,幾乎快忘了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

年渺眨眨眼,好像哪裏不大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只覺自己宛如繭中的蠶,被裹得十分不舒服,想要掙脫出去,卻不得要領。

濃霧四起,他的意識再次恍惚起來,重新清醒後,身上已經被道道仙索捆住,他被神兵押送,跪在金碧輝煌的紫微宮之中,低眉順眼接受天帝的判決。

“幽蘭宮樹靈,擅離職守,私自下界,致使邪魔有了可趁之機,罪不容誅。”悲憫的聲音無情宣判了他的罪行, “既然你那麽喜歡下界,就永遠留在那裏,直至靈氣枯竭,生命耗盡,永不得回天宮。”

其實邪魔入侵,滿天仙神都束手無策,豈是他一個樹靈能擋得住的,有他沒他都一樣,只不過是高高在上的衆神心有怨氣,無處宣洩,揪住了他的錯誤趁機發洩罷了。

作為一棵樹,他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唯一的特長,就是擁有充沛的靈氣,靈氣,是已經得道的天上神仙們最無用之物,卻是凡人極為渴求的東西,他并無被懲罰的悲愁,在天宮是當樹,在凡間也是當樹,他可以看着芸芸衆生往來忙碌,除了不能動之外,沒有管轄和束縛,反而還輕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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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擔心的是,他的真身——一顆毫不起眼的種子,尚且在幽蘭河畔幽蘭石縫中夾着,倘若不能拿回來,就算身殒,他的精魄也只能在天地間游蕩,無法得到安定。

他奉獻出自己的花葉,懇求每一個修真之人飛升之後把他的種子帶給他,可惜上千年過去了,沒有一個人給他回應,也許沒有成功飛升,也許壓根把這件事忘了。

而他再也不像剛下凡時那般輕松快樂,人的欲望無窮無盡,從前什麽都沒有,不曾奢求許多,現在什麽都有了,卻永遠得不到滿足。

他的靈氣在無窮無盡的索取中慢慢枯竭,再也榨取不出什麽,被人們所抛棄,他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漸漸流逝,一邊嘆息自己無法取回的種子,恐怕精魄要永世不得安定了。

萬籁俱寂之日,他等來了最後一個祈願的人。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孱弱少年,頹廢,沮喪,絮絮叨叨細數着自己從出生到現在的倒黴事,言語中有輕生之意,他對凡人仍存憐惜之情,不能看對方就此殒命,再加上此人生平确實凄苦,他想了想,拿出了自己唯一的果實。

“這枚果實可以淬練你的資質,讓你擁有萬裏挑一的天靈根,從此修仙順暢無比。”他和善地告訴這個年輕人, “只是我有一個請求,如果有一天,你得道飛升,可以去天界幽蘭河畔的幽蘭石石縫中找到我的種子,把它埋起來或者帶給我嗎”

少年目光堅定: “您放心,只要我能去天界,一定做到!”

這是他最後一樣東西了,他不抱希望地想,随緣罷。

日子一天天地溜走,它不但沒有了葉子,沒有了靈氣,連樹皮都被人剝走了,他在漸漸地萎縮,直到只剩下一棵桃樹大小。

脫離了種子,他連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拖着,茍延殘喘,生不如死。

他的哀傷籠罩着整個大陸,漸漸形成了屏障,将所有人包裹在內,形成一塊死地。

再也沒有人能夠飛升,飛升的人早已忘了和他的約定,他的根開始腐爛,悲傷地撐着最後一口氣,大抵要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他才有解脫的可能。

這樣僵持着,不知過了多少年,有一天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在他的枝頭放上了一粒小小的種子。

“樹靈。”那人微微有些哽咽, “我把種子帶回來了,可是……”

他茫然地卷走那顆紫色的種子,發現因為脫離太久,已經腐爛得幾乎看不出形狀了。

“對不起。”對方悲哀地靠着他坐下。

他認了很久,認出這是得了他果實的那個年輕人,他抖抖幹枯的枝條,蒼老虛弱的聲音中帶了一絲輕快: “夠了,這樣就夠了。”

他終于可以安安穩穩了此殘生了。

然而這個得了果實的年輕人,卻撫摸着他光裸的枝幹,喃喃低語: “我一定會治好你,我會讓你重新開花結果,讓你成為唯一的神明,讓這片大陸的人付出代價!”

* * *

年渺猛然驚醒。

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思維在遲鈍地運轉,恍恍惚惚,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誰。滿目的紅迷亂了他的眼睛,天地仿佛在旋轉,讓他手腳發軟,使不上力。他苦苦思索,想了許久,才記起自己是年渺。又過了半晌,判斷出來自己是在現實而不是在夢中,他慢慢緩過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渾身都是汗。

是做噩夢的感覺,可這好像并不能算是噩夢,更像是闖入了別人的夢境。

夢裏他看不清任何人的模樣,只記得化不開的濃霧,然而那個得到了果實的人最後的低語,卻像個詛咒似的,狠狠震碎了他的心髒,醒了以後仍然萦繞耳畔,讓他心悸不已。

熱氣漸漸消散,他終于有了一絲力氣,翻身下床,走到桌旁倒了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冰涼的液體流淌過幹燥的喉嚨,澆滅了滿身灼熱,他打開窗戶,微微探出頭,夜涼如水,風混着各種花的香撲面而來,徹底洗去了他的睡意,他揉眼睛,只覺異常清醒,可夜色依舊似濃墨,說明時辰尚早,他卻再也睡不着了。

外面一片死寂,往日盛夏應有的紡織娘領奏的和歌一點也無,甚至連風吹花葉的聲音都聽不見,他突然心慌意亂起來,飛快穿好衣服,打開門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探頭,發現師兄并不在外面,才松了口氣,臉驀然燒起來。

他還沒有忘記,在睡着以前幹的事情,足夠讓他羞臊得幾個月都不敢面對師兄,可是在床上時暧昧不清朦朦胧胧的感覺又太過美好,讓他忍不住回味。

師兄的房門是半開的,他偷偷摸摸瞧了一眼,不像有人的樣子,想喊一聲試試又不好意思,躊躇半天才探進去半個腦袋,小小叫了一聲: “師兄”

沒有回應,人大概是出去了。可是這麽晚會去哪裏呢

他打開堂屋大門,被外面的景象震驚到了。

從他這裏可以隐約看到幽蘭山的山頂輪廓,而此時山頂上空懸挂着一輪圓月,月色殷紅,宛如神明的血不小心滴落到蒼穹之中。

又像是一只腥紅的眼睛,在靜靜注視大地蒼生的一舉一動。

血月散發着詭異的紅光,雖然微弱,但也給漆黑的夜幕罩上一層血色薄紗,年渺被這幅場景吓得背後發寒,半晌才有所動靜,慌慌張張把家裏翻了個遍,也沒看見師兄,他不敢喊出聲,有種奇怪的錯覺:如果他聲音太大,就會驚動血月,引起對方注意。

師兄去哪裏了探查血月嗎

年渺緊緊皺着眉,孤單讓他的無助和惶恐急劇增長,忽而聽到屋外有微弱的人聲,他立馬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似乎是附近的鄰居,而且不止一個人。

這個時候,同類的出現無疑可以緩解一些恐懼感,年渺猶豫片刻,還是下決心往有人聲的地方跑去。

他跑出門,看見周圍的鄰居都從屋裏三三兩兩出來了,他正打算過去詢問發生了什麽,卻注意到他們俱是雙目無神,自覺排成長隊,眼睛直勾勾望着那輪紅月,往幽蘭山上走去,口中念着“神樹” “澆灌”一類含糊不清的詞。

城效空曠的大道上,很快聚了兩條長長的隊伍,和那日在幽蘭神殿中看到的場景一樣,只不過那時是白天,而且有師兄在身側,現在是夜晚,還是孤身一人,年渺看着這群活死人,只覺頭皮發麻,寒氣侵入骨髓,竟然也開始控制不住手腳,加入到其中一支隊伍中。

他的大腦似乎也不受控制了,渾渾噩噩的,等再次清醒過來,他竟然已經到了幽蘭山頂,神樹旁邊,這才看清楚,半空中懸浮的那輪紅月,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琉璃長明鏡!

無數活死人湧上山,從山腳要殿門,密密麻麻全都是人,無數雙眼睛中映着血紅的鏡子,發着幽幽的光,詭谲又震撼。

最先到達殿中的人跪在了蒲團上,嗫嚅着忏悔自己的平生罪行,立誓甘願以性命祭祀幽蘭神樹,其餘的人緊随其後,紛紛跪倒在地上,對着殿中的神像長拜不起,從山頂到山腳,以及後面冗長的隊伍,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從隊伍開頭輕輕一推,次第倒下,空洞且哀怨的忏悔聲如濃霧,彌漫了整個大地。

“害怕嗎”

一個蒼老疲憊的聲音從身側響起,年渺心頭一顫,猛地扭過頭,遲疑問: “是,樹靈”

他這才注意到,神樹已經長成一小片林子,然而通體不再是溫柔的,而是變成了血紅,這種詭異的血紅色,讓人見了便自心底生出無邊的不安和恐懼,迫不及待想要逃離。

“別怕,有我在。”樹靈和藹道, “你在現實,亦在我的噩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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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猜猜師妹的金手指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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