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段元棋一大早就趕着出門,趁季枝宜還在洗漱,匆匆問了聲面包放在哪兒,随手往面包機裏放了兩塊,才剛烤好就逃跑似的離開了。

季枝宜站在門廳裏朝外看,段元棋的背影迎着夏日裏溫和的朝陽一點點遠去,變成渺遠的一粒塵埃,融化在愈漸灼熱的天光中。

季枝宜七年前跟着段景卿來到這裏,即便算不上什麽相依為命,卻也再沒有他人的介入。

後者近乎溺愛地縱容着關于季枝宜的一切,唯獨否定來自對方的告白。

他将其指正為過度的依賴,把錯誤歸咎到自己,讓季枝宜怎麽都搞不懂該如何去理解段景卿對自己的付出。

季枝宜時常會想,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對自己那麽好呢?

為什麽要将這些段景卿名義上的養子都得不到的捧給他看呢?

——至少,還是會有一點喜歡的吧?

季枝宜懷揣着這樣微妙而綿密的情感一直度過了近七年,直到段景卿終于将他推開,規訓一般對他說:“枝枝,你該試着去獨自生活了。”

對于分手的措辭,這實在是過分委婉溫柔。

以至于季枝宜一時間都沒能反應過來。

要到更久以後,段景卿說将這套房子送給他,他才遲鈍地明白,對方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擺脫他這個不知足的舊情人。

季枝宜茫然地望着窗外。

段景卿在冬末離開,卻在仲夏送來了許久不見的段元棋。

——對後者好一點的話會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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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是對方的試探嗎?

季枝宜仍舊不明白。

——

季枝宜是在十四歲的暑假第一次見到了段景卿。

對方的輪廓正從少年向青年過度,褪去青澀,轉而添上些許尚不成熟的矜重。

他被父親丢在段家,用一句可笑的承諾,來換取更多的時間。

季枝宜等完了長長一個假期,最終卻沒能等回父親,對方帶着剩餘的款項離開了江城,從此便再無音訊。

或許是看季枝宜可憐,段家夫婦将他在身邊多留了大半年,直至第二年的初夏來臨,這才商量着要将季枝宜送到福利院去。

“讓他跟我一起去勞德代爾堡吧,我一個人還挺無聊的。”

在此之前,季枝宜與段景卿其實并無交集,哪怕現在他都沒能搞懂對方的用意。

段景卿大抵只是憐憫,只是天生的溫柔。

彼時段母的臉色并不算多麽好看,她沉默着不作回應,稍等了片刻,還是由段父沉着聲囑咐到:“別玩得太過火。”

事實上,在季枝宜的眼裏,這樣的警告實在是多餘。

段景卿怎麽會失了規矩。對方最克制,最得體,除了送他上下學的時間,兩人幾乎就不再有近距離的接觸。

季枝宜在被父親舍棄之後非但沒有落魄,反倒因為段景卿的随口一言而受到了更好的教育。

他惴惴不安又殷殷期盼,獨屬于段景卿的種子一點點開出細弱的花,由懵懂的心緒去滋養,只為了在綻放的一瞬将其奉獻給對方。

季枝宜想過無數種方法。

他生澀地去引誘,鄭重地去告白。

然而無論多少次,段景卿卻始終只有拒絕。

“枝枝,你只是太依賴我了。該去談一些更适合的戀愛。”

對方總愛用哄人的語氣跟他說話,即便是否定,也依然顯得斯文妥帖。

段景卿說季枝宜年輕,說季枝宜沒有更多的經歷,可他也并不與後者割席,自始至終地寵愛放任。

季枝宜根本沒有辦法去移情體驗對方口中所謂的更合适的戀愛,他太喜歡段景卿了,喜歡到無知無措,甚至不明白到底該如何是好。

——

回憶被突然的說話聲打斷。

段元棋從外面回來,披着身從庭院裏綿延至屋內的淡紫暮色,順手将球棍擱在了玄關的角落。

他用另一只手握着手機,沾着汗的劉海随着動作掠過眉峰,散發出一種帶着野性的朝氣。

季枝宜不知道要怎樣迎接這個自己并不熟悉的‘弟弟’,有些為難地站在走廊裏,猶豫着始終沒有出去。

段元棋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兀自走向廚房,在島臺那杯沒喝完的水前停下,又回答了電話那頭的人幾句,像是思忖過些什麽似的,半晌才将水杯拿起來。

這是季枝宜留下的。

段元棋還記得昨晚對方握着它喝水的樣子。

弧狀的邊緣壓過那瓣漂亮的下唇,在分開時為其染上了格外靡麗的水色。

段元棋舉着杯子又停頓了一陣,末了調整了些角度,小心翼翼地對上了記憶中的那個位置。

“小元。”

季枝宜突然的聲響将段元棋驚得幾乎嗆了一口水下去。

他慌忙把水杯擱下了,在石質的桌面上敲出一聲脆響,倉促地轉頭朝對方看。

季枝宜好像也同樣被他的反應吓到了,半晌才憂心地走近,如同前夜那般哄着說到:“是不是渴了?”

對方說着拿起杯子将兩人喝過的那些倒了,又接了一杯涼絲絲的冰水,當啷輕響着遞到了段元棋面前。

“再多喝一點吧。”

季枝宜的指尖很快便被凍出了漂亮的緋色,那雙帶着些懶倦的眼睛則随着視線微揚,将原本流潋的眼波,變成一種飽含純潔的引誘。

段元棋盯了他一會兒,垂眸去看對方手中的杯子,正對自己的位置恰好仍是季枝宜碰過的位置,叫人說不清這到底算不算無端的妄想。

“枝枝在家?”

段景卿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再度從手機裏傳了出來,季枝宜大概也聽見了,臉上的神色一滞,變成某種極難描述的乖巧的失落。

“嗯。”

段元棋莫名為這樣的表情感到了一陣躁悶,應過一聲後便繞開季枝宜開始往房間走。

後者沒有跟得太近,亦步亦趨地踩住段元棋的影子,最後站在即将轉過拐角的位置,看對方毫不拖沓地挂了電話。

段景卿應當還和段元棋說了些什麽,可惜季枝宜沒能夠聽見。

“先生要來嗎?”

收起手機的同一秒,後者叫住了段元棋。

他回頭去看,季枝宜果然站在那裏,像是期待又仿佛不安地悒悒蹙着眉。

“只是問我近況。”

段元棋向季枝宜說謊,看對方欲言又止地将唇瓣松開又抿緊,細白的十指攥着衣袖,到底沒能将想要說的內容表達出來。

他耐心地等了一陣,目光自上而下地掃過。

後者今天倒是規規矩矩把褲子穿上了,搭着件合身的衛衣,乍一眼甚至要比段元棋更像當地的中學生。

“你很關心?”

見季枝宜始終不說話,段元棋幹脆接着問了一句。

他注意到對方在此之後将視線移開了些,回避着答到:“先生很久沒來了……”

季枝宜其實不知該怎樣回答。

他總覺得兩年前的夏天段元棋應當是看見了的,可對方如今的表現又不像,他不想在一個少年最純真美好的時光裏留下什麽污濁的印象。

“你們早就分手了,不是嗎?”

段元棋意料以外的直白惹得季枝宜錯愕地回看,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讓對話繼續進行下去,只好緘默着聽對方的獨白。

“這套房子是他給你的分手費?”

少年好像根本不懂這樣的話過分傷人,天真又頑劣地說出來,甚至還笑着撫了撫季枝宜的臉頰。

“別擺出這副表情,他對誰都這麽大方。”

段元棋用最幹淨的嗓音說最殘忍的話,眼看季枝宜在自己的掌中變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原本是該感受到惡作劇得逞後的開心的,但此刻卻不明所以地跟着難受了起來。

或許确實覺得乏味,段元棋怏怏将手松開了,說不上算不算延續地問到:“要我告訴你他什麽時候回來嗎?”

他發現季枝宜似乎真的就只會被段景卿這個名字牽動,在此之後,又即刻地換上了期盼。

段元棋察覺到自己不太高興,原本由自己主導的游戲也開始變得無趣。

他将手伸回口袋裏,有些郁憤地按了兩下鎖屏,繼而用一貫的帶些玩味的語調說到:“看你表現。”

在與父親有關的話題上,季枝宜的表現實在是過于好懂。

段元棋僅僅随口一提,對方便再沒有先前的躊躇猶疑,亮着那雙眼睛便問到:“那你喜歡什麽?”

“不知道。”

他實際上有很多喜歡的事物,可是季枝宜為了父親這麽問,段元棋就偏生不想告訴對方答案。

“我可以幫你寫作業,可以接送你,你想……”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段元棋截斷了對方羅列式的表述。

“那陪你玩也可以,我學得很快的。”

季枝宜仍舊試圖找到能令眼前的少年屬意的話題,那張雪白清豔的臉稍稍地仰着,乖馴卻意外攫奪地鎖住了對方的視線。

如他所料,段元棋再沒有拒絕。

對方試探般深深望進他的眼底。半晌,确認到:“玩什麽都可以?”

“玩什麽都可以。”

季枝宜肯定地跟着話音眨了下眼。

他說不上段元棋的表情暗藏着怎樣的意味,但對方似乎終于感到頗為有趣般笑了一聲,透露出隐晦的認同,讓季枝宜又将心裏的希冀捧得更高了些。

他聽見段元棋在那聲哼笑之後更添上了幾分玩味,在離開前附耳說到:“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對方轉身便要往房間內走,季枝宜慢半拍地攥住了段元棋的手腕,引得後者愈發驚訝地回看。

“我以為他會喜歡矜持一點的類型。”

段元棋在說自己的父親,在說季枝宜口中的‘先生’,在說那位名叫段景卿的人。

季枝宜露出了一瞬的尴尬,遲疑片刻,到底還是将手松開了。

“小元……”

他又用那種拖長了尾音的親昵語氣叫段元棋的小名,輕飄飄的,好像段元棋在十六歲的夏天聽見的低吟。

後者慌忙避開了季枝宜的目光,再不作停留,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

段元棋在這夜又想起季枝宜藏在昏暗光影中的眼睛。霧氤氤籠着一圈水汽,将失焦都變成一種惹人注目的流麗。

那眼波缱绻地跟着軀殼晃動,淌出窄小的門縫,随着一陣不屬于走廊和夏日的熱意,鋪天蓋地地奔湧至段元棋空落落的心裏。

他明白自己是該為眼前的場景感到不齒的,但青澀懵懂的愛欲戰勝了理性,将一切都變得愈加晦暗難明。

段元棋難受得像是被揪緊了心髒,本能卻帶動軀殼,将其化作阖眼時斑駁绮麗的幻象。

房間裏的男人不再是段景卿,他變成只能站在門外的段元棋,由季枝宜黏着的嗓音,一聲接着一聲念出他的小名。

“小元,小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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