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生日的前一個周末,宋憑請季枝宜和段元棋一起去白沙灘看演出。
綿長的海岸線盡頭是一小片在幾年前被拍賣的私人用地,中标者大抵并不十分在意這個角落,因而數年過去,這裏也只是多了家餐廳,以及餐廳外一臺老舊的三角鋼琴。
同先前季枝宜帶他們去看電影時的境況相似,這場簡陋的音樂會沒有固定的坐席,有人踩着海浪起舞,也有人安靜地坐在餐廳門外欣賞。
宋憑一行三人挨在一把展開的沙灘椅上,頭頂是擋住了月光的遮陽傘,被夜風撞得正一陣陣輕顫。
季枝宜不像在聽那首順着海潮飄來的聖母頌,似乎也并不留心段元棋與宋憑的閑談。
他的視線柔和地在某一時刻從前者頸間掠過,繼而飄遠,晃悠悠地,仿佛望進了更久遠的時刻。
季枝宜用來和段元棋交換的是一個鑰匙扣,可現在對方卻像段景卿一樣,将它變成了一枚吊墜。
白金的材質在遮蔽了月色的陰影間閃爍,輝映出銀白的光,變成這片細沙上又一輪私密的月亮。
季枝宜還記得段景卿帶自己來看電影的那天。
他們穿着從晚宴離開時沒來得及換下的禮服,純白的領結在頸間束得極緊,幾度讓季枝宜萌生出了就要窒息的錯覺。
沿路的燈光透過車窗,飛越段景卿的側臉。
季枝宜看見對方的眉頭皺得很深,刻出額外的暗面,随着光影忽明忽滅,叫人根本無從揣摩他此刻的心情。
車停下的時候,電影已經播完了片頭,銀幕離得太遠,畫面便因此而顯得模糊,連同臺詞與背景音,所有的一切都像悠遠的幻覺。
段景卿打開了頂棚,在發動機停止運轉後,潮聲就成為了聽覺能夠捕捉到的最為鮮明的部分。
他沒有立刻轉向季枝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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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于是茫然地盯着他的側臉,順着起伏流暢的輪廓,緩慢地移動至同樣被束縛的領間。
或許是察覺到了季枝宜的目光,段景卿似是随意地朝身邊一瞥,而後擡起手,将食指伸進那個系得格外嚴謹板正的領結,稍稍施力一勾,輕而易舉地将它抽散了。
那雙修長的,被季枝宜注視着的手在此後從容地指向了他的喉嚨。
段景卿不說話,僅僅沉默着扶住了季枝宜的脖頸,搭着少年因忐忑而慌亂跳動的脈搏,就像才剛在自己身上實踐過的那樣,将曲起食指,探入了領結與襯衣的縫隙裏。
“枝枝。”段景卿這樣叫季枝宜。
“這裏才是你更應該來的地方。”
他嘆息,用束手無策的表情去指出季枝宜的錯誤。
少年便用那雙郁麗的眼睛傳遞出不解,在片刻的沉默後問到:“先生在倫敦的時候也這樣看過電影嗎?”
與段元棋不同,段景卿的學生時代更多在英國度過,要到他21歲的那年從LSE畢業,這才接手父母為他注冊的公司,開始将生活的重心從矜重守舊的倫敦,轉向全然相反的,外放且熱情的佛羅裏達。
事實上,段景卿最初想要帶走季枝宜的理由再簡單不過。
他只是暫且無法适應與先前不同的生活,并需要一個乖巧、耐心、樂于傾聽,又不會随意向外界透露他的隐私的陪伴者。
季枝宜恰巧符合所有的條件,甚至還額外多出了幾分他所眷念的年少與清冶,幾乎就是命運安排給段景卿一同開啓新生活的不二人選。
後者以為自己只需要像豢養貓咪一樣提供食物與寵愛,卻忘了去想,一個近乎封閉的,只存在他與季枝宜的社交圈,會為對方帶去怎樣暧昧與模糊的概念。
季枝宜留長的頭發被海風吹着繞到了眼前,遮住琥珀似的眼仁,真正像貓一樣,變得神秘而捉摸不定。
段景卿将手收回去,目光卻仍停留在少年的眉間。
他貌似平靜地呼吸着,許久才答到:“沒有。”
“那為什麽要這樣要求我呢?”
季枝宜就連憤怒都是一種南方語調的溫和,似乎他實際上并不是在質問,而是一次語氣稍重的撒嬌。
但段景卿明白對方并沒有同自己玩鬧。
他拒絕與指正過季枝宜太多次了,以至于那張面孔已然不再有最初的失落。
季枝宜只是不解,只有枯白,悒悒在夜空下凝視着段景卿,傳遞出克制而壓抑的反叛。
他很少不聽段景卿的話,也害怕某天行差踏錯失去對方。
可季枝宜實在不能認下對方強加的解釋,将他的心動錯譯成習慣與依賴。
“明明先生也沒有經歷過,為什麽就能肯定我做錯了呢?”
“枝枝……”
“我只是喜歡你,和其他一切都沒有關系。”
“我只是喜歡你!”
——我只是,喜歡你。
季枝宜回過神,宋憑正準備起身去不遠處的那家餐廳。
他望着對方走遠,繼而轉頭去看段元棋的表情。後者可能是困了,半靠在椅背上,淺淺地将視線往下放着。
悸動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
它出現在每一個同段景卿相處的瞬間,也偶然地在一些時刻由段元棋傳遞給季枝宜。
然而後者的出現頻率實在是過分稀少,以至于季枝宜根本說不清兩者是否應當被算作相似的情緒。
段元棋頸間的莫比烏斯環随着他倚靠的動作貼在了沙灘椅的靠背上。
它折射出月光,吸引季枝宜靠近,熱戀的愛人一樣,靜悄悄湊到了段元棋的身前。
“小元。”
季枝宜乖馴地貼着對方的襯衣,鼻尖輕輕點上一粒紐扣,小貓一樣将那枚吊墜銜在了唇間。
“小元。”
他又念段元棋的名字,唇瓣稍啓,吊墜便再度落回段元棋的頸側。
後者看見季枝宜不明所以地輕笑,細白的手指跟着一道點向他的皮膚,施以微弱的重量,卻也不容忽視地抵在了他的心上。
“你都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枚莫比烏斯環。”
“為什麽?”
段元棋有些困了,倒還是耐心地配合季枝宜進行着問答。
少年英逸的眉宇間少了平日裏的頑劣與張揚,被凄清的夜色襯着,顯出些許不合年齡的成熟。
這些時刻的段元棋甚至可以說是在逼迫季枝宜想念段景卿,拿一副相似的面容擺出他在無數個夜晚描摹過的表情,讓原本掩飾好的苦澀,又一次同喜歡一起,鋪天蓋地地湧入心室。
季枝宜沒有辦法再去回答段元棋的問題,他将想好的答案咽回去,猶豫少頃,溫柔地回答到:“不能告訴你,你會難過的。”
他說着輕輕撫了撫段元棋的碎發,又在之後将一個吻送至對方的眉心,貼着發梢去看少年的眼睛。
季枝宜無法肯定自己對段元棋的感情,但卻能夠相信,他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歡這副與段景卿肖似的皮囊。
他頓時否定了幾天前誕生的念頭。
或許根本就不是因為段元棋讓他見到所謂的更年輕,更正确的世界,只是這張臉實在是太像段景卿,才讓那些淤積的愛意影響心跳,最終變成莫名的悸動。
也正是在這一刻,季枝宜察覺到自己的心髒詭異地産生了剎那的鈍滞,帶來輕微的,陌生的痛感,晚風一吹又極速消散。
他尚且沒能想到該如何形容這樣的感受,段元棋的雙手倒是先捧起了他的臉頰。
對方用指腹輕柔地摩挲,順着眼梢一直移向漸熱的耳垂。
段元棋的手和段景卿的一點都不一樣,可季枝宜的心髒還是無法抑制地開始狂跳,泵起高熱的體溫,發燒似的叫他連呼吸都開始不暢。
“沒關系,我會自己找到答案的。”
段元棋說罷,拎起那枚吊墜,催眠一般在季枝宜眼前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