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今夜的演奏者同樣是留學生,柔軟的黑發剛過眉梢,風一吹便些微揚起來,露出青年平展的額角。
宋憑買了飲料,兩杯拿在手裏,剩下一杯夾在衛衣和臂彎的中央。
或許是怕他不小心灑了,青年從琴邊站了起來,繞開一旁零星圍坐的觀衆,不疾不徐來到了他面前。
那雙原本落在琴鍵上的手此刻卻停在了宋憑眼中,修長清瘦,透露出一種并不孱弱的優雅。
“我幫你一起拿吧。”
青年并非問詢,而是直白明了的知會。
他說罷便将宋憑懷中那杯飲料抽了出去,用指腹握着杯口,稍後又換到掌心。
“謝謝,麻煩你了。”
“沒事的。”
宋憑有些不好意思接話,身邊的青年過分清貴了,舉手投足都展現出極致的,由金錢澆灌出的斯文與妥帖。
他少有地為一個陌生人而啞然,怯怯走在半步之前,只敢看鋪滿月光的沙灘上,細白砂礫拼湊出的纖長而舒展的影子。
“你朋友不來幫你拿嗎?”
季枝宜與段元棋所在的位置太遠,哪怕潮汐帶來的聲響已經代替了餐廳旁的喧鬧,那把遮陽傘卻仍舊只是渺渺一個小點,被月色照亮,成為白沙間拖長的一處暗色。
宋憑随着對方的提問擡起眼,怏怏不樂地朝來處望去,心底像是有一個聲音隐約預示了結果,在他真正看清季枝宜正伏在段元棋身前時惡劣地将心跳都攪亂了。
他一瞬間停下腳步,無知無措地怔立在原地,被推上岸的浪花沒過腳踝,帶走些許流沙,又翻起更多的冰涼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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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元棋的手就搭在季枝宜的腰間,骨節稍稍地曲着,在後者的襯衣上攥出起伏分明的褶皺。
宋憑眼看季枝宜乖馴地靠過去,紅潤的唇瓣輕抿着将段元棋的吊墜銜起,調情一般,在不久以後讓它墜回了後者的胸口。
玻璃杯裏的冰塊一點點融化了,在杯壁上凝成水滴,順着宋憑的指縫掉下去。
他根本察覺不到冷,凍紅的掌心甚至漸漸發燙,灼傷似的開始産生虛幻的痛覺。
宋憑原本應當不甘心,此刻卻只有委屈,根本說不出是在委屈季枝宜的不公,還是段元棋占盡先機。
他強忍着把嘴癟了起來,站在陌生的青年身邊,好不容易才沒有像小朋友一樣為這麽幼稚的事情掉眼淚。
那兩杯飲料沉得耗盡了他的力氣,害他只好匆忙背過身,坐到地上,将買給段元棋和季枝宜的飲料倒翻在了沙灘上。
“那裏有你喜歡的人?”
青年的嗓音格外明亮,即便刻意放輕了,夾雜在不止息的海風裏,也依然春泉似的澄澈。
宋憑知道自己表現得不太得體,可十七歲的少年哪裏控制得住這樣的情緒,因而只得一邊羞怯,一邊悶悶地繼續傷心。
他以為青年會離開,至少也會因此感到不耐煩,可對方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安靜地陪他看起了海平線上的星星。
宋憑拘謹地用餘光打量了會兒對方的表情。
半晌,實在是忍不下去,終于可憐巴巴地問到:“我可以哭一會兒嗎?我有點想哭。”
“啊。”青年稍顯驚訝地愣了半拍,很快又溫和地笑起來,悄聲答到:“可以的,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對方仿佛天生便懂得該如何安慰這個年齡的孩子,宋憑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他便先一步揉了揉後者的腦袋,從容妥帖地對宋憑張開了懷抱。
“我還以為只是來幫你送一趟飲料。”
“……抱歉。”
宋憑窩在青年的懷裏掉眼淚,哭夠了便抽抽噎噎地擡起頭,一下一下地往回吸氣。
對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要比那股環繞着季枝宜的香氣更冷淡一些,捉摸不定地忽隐忽現。
他見宋憑平靜下來,于是将手中那杯沒被灑掉的飲料遞到了少年眼前,仍舊閑适地笑着,溫聲說到:“我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我在這裏彈了好多年的琴,難得才會碰到這樣出乎意料的夜晚。”
“我以為我們是在公平競争……”
大抵是怕段元棋注意到,宋憑将聲音壓得很低。他有些幼稚地在青年身邊嘟囔,空着的手在一旁的細沙間抓了又松,良久才悻悻放回到膝蓋上。
“可喜歡這種心情是沒有什麽公不公平的。”
晚風帶來一陣忽起的浪潮,将青年的話音染成一串泠泠的幻聽。
宋憑猶豫着轉過頭,倏忽便對上了對方的面孔,那笑容浸在月光裏,美麗得宛如一道神跡。
他幾乎将對方的話當作聖訊去解讀,一知半解地随之眨了眨眼睛。
青年應當是明白他沒能立即聽懂,倒也并不心急,轉而伸出手,溫柔地在宋憑面前攤開了。
“我送你過去。”
他将宋憑從沙灘上拽起來,像是已經習慣了哄人似的并沒有即刻松開,而是虛握着,由宋憑來決定要不要繼續牽手。
後者頗為腼腆地躊躇了幾秒,到底還是沒有放開,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信任起了一個相逢一夜的陌生人。
——
回到遮陽傘旁時,季枝宜已經坐回了沙灘椅邊上。
宋憑覺得他們應當是看見了有人走近,故而讓出了一段距離,把長椅中間的位置空了出來。
他有些別扭地不願意再往前走,拽着青年的手不遠不近地站在幾步之外,由着兩人不明所以地回看。
“剛剛漲潮,他在那邊摔了一跤。”
分明青年才是幾人中唯一的外來者,最終卻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他将宋憑的手松開了,而後接着說:“本來還給你們帶了飲料,可惜弄灑了,他好像有點不高興。”
聽見這話,季枝宜立刻走了上來。
“受傷了嗎?”
宋憑不好意思看他,只能将頭埋得更低,含糊地答道:“沒有。”
季枝宜聽出了對方嗓音裏的異樣,悶悶帶着些鼻音,倒像是才剛哭過不久。
他于是歪着腦袋将目光與宋憑對上,依舊是平日裏那副耐心随和的模樣,擡手順着少年的臉頰擦了擦,輕聲安慰道:“沒關系的,哥哥請你喝飲料好不好?”
宋憑擡起眼,少頃又将目光挪回青年的方向。
後者輕巧的一句話便為他換來了季枝宜的關心,如同被這樣青澀的喜歡困囿過萬載千年,而他今夜的失态不過只是往日的一次複現。
他莫名地不願讓對方離開,視線追着青年愈漸遠去,最後終于想起,自己還不曾問過對方的名字。
“等一下!”宋憑突然朝青年跑了回去。
“我叫宋憑。”
他說着把手伸進口袋,倉促地想要拿出手機。
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青年不給他多餘的時間便委婉地拒絕到:“你可以來這裏找我,每個周末我都會來彈琴。”
“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宋憑尚未得到答案,慌亂中又向前邁了一步,重新攥住了青年的手腕。
兩人隔着半臂的距離,就連呼吸都能夠聽清。
然而宋憑最先換來的并非是對方的姓名,而是一聲無奈的輕嘆。
那聲音悠悠繞開晚風,飄飄蕩蕩地貼近鼓膜,帶來一陣将要被回絕的失落,以及勇氣被戳破後的進退失據。
宋憑幾乎就要在心裏為今夜的一切添上不美好的前綴了,可青年偏偏在最後一刻扭轉了他的評價,如他所願地,用一種輕絮的語調,溫文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秦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