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段景卿的電話來得突然,沒有出現在段元棋的屏幕上,而是久違地喚醒了季枝宜的鈴音。

“季枝宜,有電話。”

段元棋剛補完課,紙筆、飲料和電腦一起攤在吧臺上,不經意便遮住了季枝宜的手機上那片用來顯示備注的區域。

對方從走廊裏出來,一雙腳白潤地赤着,珍珠白的睡裙被段元棋偷偷藏了起來,季枝宜就只好又買了一件柔軟的棉質T恤。

衣服的尺碼有些大了,每邁一步,地上的影子便随着衣擺微妙地輕搖。

季枝宜隔着吧臺從段元棋眼前走過,帶來一陣洗漱後清晰的葡萄汽水的香味,低下那顆尚未吹幹的濕漉漉的腦袋,辨不明神情地将手機拿了起來。

“先生……”

段元棋發現,季枝宜發間的潮濕,驟然漫進了眼眶。

“聖誕節你要去紐約嗎?枝枝。”

兩人離得不遠,段景卿的嗓音便模糊地從季枝宜的手機飄進段元棋的耳朵裏。

始終垂着眼的青年此刻方才将眼簾擡起,蘊着水色浸在燈影下,漾出兩灣含着哀豔的诘責。

“……是的。”

季枝宜在猶豫的過程中死死盯着段元棋,他似乎認定了是對方告密,因而斂去了往日的縱容,也不再表現出幾天以來的熱忱。

他沒有皺眉,身體卻緊繃着,無聲又鮮明地表現出緊張與不可察的焦慮。

“紐約的冬天太冷了,想玩的話去奧蘭多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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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景卿隔着電話哄他,用不對等的,自上而下的,像騙一個小朋友放棄一件玩具那樣輕巧的話術。

季枝宜當然知道紐約的冬天是什麽樣的,他在十七歲那年走出機場,撲面而來的便是佛羅裏達不會有的寒冷與大雪。

他穿着一件薄風衣坐上車,還沒到酒店就昏昏沉沉發起了燒。

持續的不适帶來暈眩,随即便是感官的失調。曼哈頓的天際線在季枝宜的眼中愈發升高,仿佛再怎麽望都沒有了找到段景卿提起過的地點的可能。

一覺醒來已是午夜,季枝宜啞着嗓子撥通了段景卿的號碼,不想卻窘迫地聽見一道女聲朦朦胧胧繞着對方的話音在電話那頭飄。

“很晚了,你該睡覺了。枝枝。”

段景卿明明就知道他已經到了曼哈頓。

時至今日,季枝宜已經沒有辦法完全地記起自己當時的心情。

他在段景卿的助理為他訂的酒店裏獨自過了一夜,等到第二天的早晨方才看見對方同他沒有預約過的前來送餐的服務生一起走進房間。

“為什麽不在家裏等我?”

棕發的異國青年很快離開了,臨走之前用那雙不算太藍的眼睛往季枝宜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沒有出聲,後者卻覺得那眼神裏流露出憐憫,被窗外混沌的天氣一襯,更顯得蒼涼晦澀。

“我已經等了很久了,假期都要結束了。”

“假期結束我就會回去。”

段景卿一邊說,一邊在床沿坐下,像最初那年一樣,将季枝宜攬進懷裏,輕柔地把掌心搭在後者的發間。

季枝宜燒得厲害,倒不再像往常那樣小心翼翼地喜歡。

他用自己滾燙的手背将段景卿揮開了,伏在對方領口,憂悒地将視線迎了上去。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昨晚在幹什麽。”

“枝枝。”

“為什麽要回避我對你的喜歡呢?我也可以像她們一樣,當你一冬天,一雪夜的戀人。”

“枝枝,你只是太依賴我了。”

段景卿無奈地讓目光與對方交彙,溫和而平靜地用手掌撫了撫季枝宜的臉頰。

他察覺到少年過高的體溫,于是細心地替對方将被子蓋好,更放緩了些語調,柔聲說到:“怎樣才能讓你明白這其實并非喜歡或愛呢……”

段景卿無數次向季枝宜重複過這番說辭。

後者的告白好像永遠都被忽視,隐匿進空氣,在脫口的瞬間消失,再無傳遞給段景卿的可能。

季枝宜崩潰得甚至想要叫喊,可他的嗓子實在是太疼了,那些用以辯駁的字句一個都說不出來,只能化作沉默,寂寂地被拆解。

他再沒什麽力氣與段景卿對視下去,話題只會将一切都歸咎于他被寵愛出來的任性,變成又一個對方用以否定他的理由,叫他無法反駁。

季枝宜倦怠地望回窗外,昨夜的雪仍舊下個不停,在大樓的石刻間堆積,被天色染成綿延的灰敗。

這便是他對紐約的印象,由積雪上污黑的車轍,道路兩旁聳立的高樓,以及段景卿溫雅的規訓構成。

它一點都不美好,一點都不璀璨,沒有半點小說裏所描述的,在此地誕生浪漫的可能。

——

“是小元告訴你的嗎?”

段景卿不在回憶中正面回答季枝宜,季枝宜便也如法炮制地繞開了對方的話題。

段元棋這時才反應過來,對方先前在自己身上停留的目光是為何意。那雙手頓時停下了整理桌面的動作,稍稍地握了握,轉而冷下臉,一言不發地朝房間的方向走了回去。

“你在Kiton訂了衣服。”

段景卿的語氣裏多了些無可奈何,不多時又重複起先前的論調。

季枝宜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兩聲輕叩,對方沒有理會,照舊将談話進行了下去。

“枝枝,見不到我你也依舊在生活不是嗎?”

季枝宜的視線跟着段元棋的背影,耳朵卻仔細地捕捉着段景卿的一字一句。

他的心髒詭異地在段景卿的話音消失前便懸了起來,像是追着段元棋離開了,留下一陣空落落的不适。

“我是為了見到你才依舊在生活。”

這句話出口,就連季枝宜自己都感到了錯愕。

它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被預設好了該在這樣的情境下表達,段景卿否定,季枝宜便反駁。

“我不明白你在鬧什麽。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枝枝。”

事實上,就連季枝宜自己都不明白他還在堅持些什麽。

段景卿或許真的短暫地施予過他想要的那種愛,但時間到了現在,它已然逾期,也再不可能複現。

就連那點遺留在過往的愛或許都僅僅出于一貫的寵溺,而非真正的心動。

季枝宜沒來由地眺向窗外,冬季來臨前的寒潮忽而奔襲至潮熱的海濱,天空來不及反應,驀地下起了雨。

“我沒有在鬧……”

季枝宜想,他大抵就只是想要一個完整的結局。

“你那個時候問我為什麽不申請其他州的學校,我說是因為佛羅裏達的天氣好。”

“但其實不是的。”

“是因為你在這裏。”

他說着深吸了一口氣,學着段元棋先前的樣子将手在桌面上握緊了,猶豫良久,這才繼續。

“可是你什麽都不說就走了。我像笨蛋一樣,把人生的每一步都選錯了。”

電話的另一端,段景卿安靜地聽着。

他說不出咎由自取之類的話,季枝宜本就是在他的默許下養成了這樣的性格,就算有錯,也是他為主謀。

段景卿将糾正一切的時機選得太晚,更找不到正确的方式。他以為距離與時間能夠教會季枝宜那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可後者卻始終在原地駐留,被過往的記憶層層圍困。

“你想轉學的話,我叫小陳現在……”

“我沒有說我想轉學!”季枝宜突然打斷了段景卿的話。

“我只是想見你!你為什麽總是不聽我在說些什麽?”

他發出一聲哽咽,繼而無法克制地開始小聲啜泣。

段景卿一言不發地握着手機,直到那樣壓抑的聲音漸漸消止,殘餘相隔海岸的寂靜。

他在短短的一句道別中放任自己與對方一同沉淪。沒再用上訓誡似的字句,而是換上任何一位情人都沒能聽見過的戀人般珍愛的語氣,隔着大洋久違地同季枝宜絮語。

“那麽紐約見,枝枝。”

——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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