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段景卿今天穿得很不像他,邁阿密标志性的沙灘褲,短袖襯衣,還有領口一截隐約折射着日光的素鏈。

他叫季枝宜上車,姿态松弛,表情卻端得嚴肅,兇巴巴盯着剛從學校出來的人,害對方一時僵在了原地。

“上車,枝枝。我送你回去。”

段景卿又重複了一次,添上親昵的後綴,讓季枝宜略微放松了些警惕。

後者猶猶豫豫地伸出手,站在副駕駛門外始終沒有更多動作,最終還是段景卿替他打開了車門,像十五歲時一樣為他系好安全帶。

對方可能剛買過咖啡,車裏有一股很醇厚的香氣,這讓季枝宜緊繃的情緒稍緩和了些,将視線從窗外收回來,小心翼翼朝身邊瞄一眼。

他們确實在往回家的方向行進。

段元棋今天要去領畢業年鑒,之後還有年級活動,難得不能來學校接季枝宜。

段景卿就像早已摸清他們的日程規劃一樣,卡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暑假有想去玩的地方嗎”

“……沒有。”

季枝宜溫吞地回話,犯錯似的将腦袋垂低了,收着下巴,斂眸去看自己不知該放在何處的手。

他的呼吸很輕,刻意壓着,沒有了以往在面對段景卿時的任性,反倒表現出一種對不确定的畏怯。

那雙眼睛半阖着,斜落的睫毛在眼下蓋出一片間錯的陰影,襯得總是顯得潮濕的瞳仁愈發郁麗,有一種似泣非泣的茫然的抽離。

段景卿耐心地問話,像一貫用以引出主旨的前序那樣,要等到季枝宜擡頭看他,這才切回真正的話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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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和小元現在是什麽關系”

季枝宜腹诽對方此時倒想起來要關心,也不知是更在意段元棋還是自己。

他沒有回答,沉默着轉回了車窗的方向,看熟悉的景色飛速向身後退去,變成一閃而過的模糊色塊。

“你覺得他這麽年輕不會是一時興起”

季枝宜聽見段景卿嘆氣,不久便接上新的一句。

仍舊是規訓,試圖以回問的方式,讓他主動承認自己的錯誤。

季枝宜先前覺得車裏的氣味好聞,這會兒又感到悶了,不太舒服地把窗戶降下一些,蒼白着一張臉往玻璃上靠。

他聽見段景卿的聲音就心悸,好像驟然一聲爆破,造成恒久的,無法即刻消散的室顫。

“先生現在是站在什麽立場上問我這些”

季枝宜其實搞不懂段景卿滞後的占有欲。

說後悔,對方也仍舊不願将他放到更清晰明的位置。

說醒悟,對方好像又還以為勾勾手指,他就願意像曾經那樣優柔乖馴。

季枝宜諷刺似的向段景卿回問,後者答不出來,或者說不敢回答,啞然陷入岑寂,只剩下從窗外灌進來的風,繞着兩人不停地回旋。

段景卿在一個紅燈前停下,看了眼季枝宜被吹亂的碎發,好溫柔地替對方捋順了,用那種哄騙的口吻越過了先前的話題。

“枝枝,沒有必要為所有關系都給出定義。”

“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談的了。”

“枝枝……”

段景卿總愛訓誡,總愛指正,總愛用教條去約束季枝宜。

對方不聽,他就好脾氣地重複‘枝枝’兩個字,像叫寵物,叫小孩,偏偏就不像是在稱呼曾經的戀人。

季枝宜從前只聽過段景卿這麽念自己的名字,還以為足夠親昵,當自己獨一無二,占盡了後者的寵愛。

可後來段元棋也時不時地這麽叫他,季枝宜這才發覺一樣的名字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實際會産生不一樣的觸動。

段元棋有心動,有珍重,有忐忑與欣喜,段景卿卻只有對所有物的溺愛與掌控欲。

季枝宜不想當後者無限期的附屬品,不想永遠惴惴不安,被放在一個不可能被明示的位置上。

“小元會說我是他的戀人,先生認為我是什麽”

他很認真地問段景卿這個早該被解答的問題,後者卻自始至終保持着緘默,直到綠燈亮起也沒能給出回應。

季枝宜于是兀自繼續,代替對方去解讀,無甚起伏地剖出實情,将段景卿不敢戳破的一股腦捅了出來。

“在你眼裏我連舊情人都不是,我只是一個沒能被你管教好的孩子。”

“你根本不敢承認你也有錯,所以你要說錯全在我。在我不聽話,在我不懂事,在我錯把依賴當成喜歡。”

這句話不長也不難講,偏偏季枝宜就像用盡了力氣一樣,在最後一個字脫口的瞬間枯白地揪緊了卡在前襟的安全帶。

他氣急了似的在呼吸間輕顫,臉色卻不好看,非但沒表現出憤懑帶來的紅暈,反倒一片凄然。

段景卿踩着油門不松,仿佛刻意地惹他難受,要等到季枝宜開始掉莫名的眼淚,這才在路邊停下,端得那種道貌岸然的語調,站在監護人的立場冷靜而苛刻地指出對方的錯誤。

“枝枝,你要什麽我都給你了。”段景卿說, “愛我也給過你了。”

“所以呢你現在是想怎麽樣要我還給你繼續陪你玩過家家的游戲”

“我只是希望你能聽話一點,不要玩得這麽瘋。”

段景卿還在把自己往家長的位置上放,分明察覺到了內心的不甘,卻始終無法正視,寄希望于季枝宜能夠被吓止,能夠像他期待的一樣‘迷途知返’。

長久以來受到的教育讓他認為自己對季枝宜産生了錯誤的情感,可本能卻叫他不斷嘗試将對方困在身邊。段景卿根本舍不得解開錯綁在自己與季枝宜之間的鎖鏈,他再清楚不過,即便只是稍一松手,季枝宜就要永遠地逃走了。

“那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為什麽給我講莫比烏斯環的傳說為什麽不拒絕為什麽偏要縱容我”

季枝宜已經不像一年前那樣好騙了。

彼時的他尚且沒有體會過真正篤定而平等的愛,只消段景卿一開口,他就會毫不計較地向對方獻上擁抱與親吻。

可段元棋指引他接觸到了全然不同的認知,教會了他愛并非是用皮囊和眼淚換取的,讓他遲滞地從段景卿虛構的世界中蘇醒過來。

萬物剝離後者編織出的假象,讓季枝宜不再一味地盲從。

段景卿褪去光環,從遙不可及變成一道僅停留在記憶中的深刻标志。

他依然在閃爍,只是并非眼前這個存在于流動時間中的個體,而是靜止在季枝宜十五歲的夏天,永遠優雅從容,永遠溫和垂愛。

擠進車窗的夏風帶來一陣濕熱的窒息,季枝宜卻冷靜無比,罕有地去直視段景卿的眼睛。

他等對方規訓,等所有已經聽膩了的說教,最終看見風不經意地拂起段景卿的衣領,露出一小節閃閃發亮的莫比烏斯環。

季枝宜根本搞不懂段景卿究竟正在想些什麽了。他開始崩潰地掉眼淚,哪怕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也還是抑制不住地沾濕了睫毛。

他的心裏突然爆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疼痛,不像曾經那樣需要對方用吻來安撫,而是一種明知對方的親吻就能夠療愈,卻抗拒到無法接受,甚至感到反胃的苦澀。

段景卿就看着那些眼淚無聲地砸在季枝宜的手背上,變成零星墜落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枝枝。”他開口了。

“我只是希望你選擇正确的道路。”

直至此刻,段景卿仍在自欺欺人。

季枝宜知道對方不會承認了,就算再問千次萬次,段景卿也早已習慣了用這樣的話術去回避。

他于是殘忍地反問,撕開被對方粉飾妥帖的表象,悒悒說道: “我愛你的時候你希望我不要放一顆悸動的心,現在我不愛你了,你為什麽又希望我像曾經一樣注視你”

“枝枝,世界上不是什麽事情都要有一個答案的。你只要聽話就好了,你要什麽我都會滿足你的。”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為什麽總想要控制我!”

車裏一瞬間安靜了,就連風聲都消失,仿佛那扇窗實際并沒有被季枝宜開出一道潮熱的縫隙。

他看見段景卿驟然僵硬的表情,再無法用向來的雅致與謙和去掩飾,僅剩下被勘破的錯愕,以及同許久以前的季枝宜相似的迷惘。

段景卿好像第一次産生這樣的體驗,從心髒的每一個角落細細密密地爬出疼痛,緩慢地彙聚,繼而糾纏着擰緊,翻攪傳遞出沒有時效的沉重。

他用目光描摹季枝宜那張被眼淚打濕的臉,漂亮得還像十七歲時在曼哈頓的雪夜。燒得潮紅的皮膚沾滿仍未幹透的淚痕,埋在被褥裏,要等他講一個睡前故事才算徹底願意諒解。

段景卿那時哄着季枝宜念幼稚的童話,又接上早已講過的莫比烏斯環的傳說。

他在最後問對方願意原諒自己的這一次遲到嗎。

季枝宜便睡眼惺忪地回答: “只原諒這一次,下次就永遠都不原諒先生了。”

“可是永遠好長啊,枝枝。”

“所以先生才要小心,不要再害我難受了。”

“好,那我以後會注意的。快睡吧,枝枝。”

五年前的雪夜那麽久遠,以至于段景卿總認為自己早該忘了。

可時至今日,他忽地回憶,這才發現原來對方的一字一句,每一個表情,他都還清晰地記得。

他在許久之後擡起手,猶豫地停在了季枝宜面前,末了卻還是沒有像過去那樣為對方擦拭眼淚。

段景卿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等到季枝宜願意接到手裏,這才滞後地開口,沉聲說到: “我送你回去,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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