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段元棋十六歲的夏天是由一場遲遲不來的飓風開啓的。
大西洋上空的雲團在近一周的跟蹤報導後轉向了更靠南的位置,卷走本該落向佛羅裏達的水汽,讓溫度持續地升高,将路面都烤得像要即刻融化。
原本說好了一起上夏校的宋憑也沒有來,跟着父母去了意大利,留段元棋在學校和一群陌生人消磨時光。
他熬了小半個月,終于忍無可無,挑在一天下午和老師請了假,就這麽頂着烈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騎行。
佛羅裏達的氣溫通常都在一個相對平衡的狀态,有溫暖的冬季,夏日也并不算太熱。
然而或許是因為那場沒能到來的飓風,這一周的太陽都熾烈得仿佛正不斷向城市靠近。
段元棋停在一處樹蔭下擰開剛買的礦泉水,還沒過幾個街區,透明瓶身裏的液體就已經變得溫熱,全然沒了從超市離開前的冰涼。
他擡眼往天際看了看,末了決定去就近一處屬于父親的房産,至少也等過了一天中最熱的這段時間再回家。
喝完水,段元棋莫名煩躁地在瓶身捏出了幾聲響。
書包裏還有作業和電腦,他拉開拉鏈猶豫了幾秒,到底把礦泉水瓶塞進了休閑褲的口袋裏。
半空的塑料瓶一路随着動作‘咔啦啦’地響,不知怎麽就在将要到達目的地時對上了心跳,叫他毫無緣由地察覺到一種不能算作負面的悸動。
段元棋在車庫前的空地上停下,推着車找了處陰涼的角落,繼而把那個有些煩人的瓶子拿出來,握在手裏走向了正門。
——
門禁密碼是和他現在住處相同的四位數字,段元棋沒有額外留心過這樣排列組合的意義,料想大抵不過是随手輸入的順序。
玄關正對着通往庭院的移門,天氣晴好的午後,陽光從屋檐下漫進來,映出一旁粼粼的水痕,在墨色的大理石上随着波紋晃動,耀眼得幾乎像是神話裏的寶物。
Advertisement
段元棋注意到門開着,很快又發現池邊還放着個空了的水杯。
他意識到這套房子應當正有人居住,因而不算确定地提高了嗓音,試探着喊到: “爸爸”
段元棋等了一陣,不見有人回應,倒是庭院裏隐約傳來了破碎的水流聲。
石飾的地面被沾得愈發潮濕,推起一陣水波,許久都沒能被高溫蒸發。
他的心跳不知為何無序起來,帶動腳步向前,小心翼翼朝客廳對面走了過去。
門外的空氣一瞬便能讓人感到窒息,過高的溫度帶來眩暈,随之引發奇異的失衡。
可段元棋卻不知為何沒有選擇退回到充斥着冷氣的室內,而是追着心中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一直望向了泳池的轉角。
他在見到季枝宜的第一眼甚至以為自己正在夢中。也許半路中暑了也不好說,這會兒大抵是在進行昏迷後的急救。
池邊的青年美麗到幾乎像是一道幻影,陽光鋪在他白潤的皮膚上,燒出些微的緋色,更襯得衣袖下那截小臂如同剝離出絹袋的玉像。
水珠順着對方的雙腿滾落,又随腳步墜到地上,消失在這個迷幻的午後。
段元棋見青年忽地彎起眼梢,優柔而沉靜地望着他笑了。
他想起畫中的美人,想起水中的阿芙洛狄忒,想到一切關于美的詞彙。
然後那人向他走來,穿着一件沾濕了下擺的白色襯衣,聖潔到如同新生的神只正披着無暇的白紗。
段元棋又想到愛欲,想到與夏天不同的燥熱,看見青年在自己面前站定,用那雙被照成琥珀一樣淺褐色的眼睛好認真地與他交視。
對方打量他,少頃抿了下唇,用比想象中更為溫和的語調說出了兩人之間的第一句話。
“是走錯了嗎”對方停頓了一下, “我不會告發你的。”
段元棋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有吞咽時惱人的聲響随着喉結的移動不可控制地傳進耳朵。
青年紅潤飽滿的唇瓣似乎正對着他的嘴角,他只要靠近一些,只要靠近一些。
“小元。”
段景卿的嗓音驀地打碎了他正構築中的沖動。
段元棋後知後覺地回眸,看見父親從樓梯上走下來,自然地在青年身邊站定,向他介紹到: “這是枝宜哥哥。”
事實上,段元棋始終認為自己應當是要讨厭季枝宜的。
後者占據了段景卿的時間,也無形中分走了原本應當屬于他的關愛。
他想過很多種與對方碰面後的可能,當然也想到過要教訓那個不曾謀面卻總是聽聞的‘陌生人’。
可等到命運真正指引他來到了這一刻,段元棋想做的卻并非诘問或指責,而是希望對方能夠多施予他一些再普通不過的注意。
“季枝宜。”
對方将尾音稍稍拖長了念出自己的名字,在最後一聲結束時更像是輕笑,惡作劇一般,偏生不讓段元棋平複心跳。
後者紅着臉,見對方向他伸出手,就連指尖都漂亮到透露出細膩而健康的粉調。
段元棋根本不敢就這麽握上去,生怕把季枝宜弄髒了,磨磨蹭蹭将手藏在腿邊握緊又松開,到底也只敢幻覺似的虛握了一下。
他便在這一秒隐約地嗅到了缥缈的香氣,看不見也捉不住地纏上來,清甜而苦澀,好像将要成熟的葡萄,輕輕一捏,豐沛的汁水就從指尖流淌出來。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段元棋追着季枝宜的影子多走了幾步,盯住對方藏在襯衣下的輪廓,朦胧地再一次捕捉到了先前的香味。
——就是季枝宜。
段元棋好想咬一口,想像吃葡萄一樣,把對方裹進口腔裏。
——
原本計劃好要在晚上回去,真到了時間,段元棋卻又反悔了,難得在段景卿面前撒嬌說自己想在這裏住下。
後者沒有拒絕,只是微妙地審視了他一陣,稍後便給私助打了電話,叫人把段元棋的衣服送來。
這套房子沒有配傭人,鐘點工會定期來打掃,餘下的時間則不會有人闖入。
段元棋算是一個意外,也是第一個被允許在這裏留宿的‘訪客’。
他在餐間努力嘗試融入話題,故作輕松地與季枝宜閑談。
尚且單薄的閱歷讓他讀不出對方言語裏那種哄人似的情緒,還以為自己聊到的內容頗令後者感興趣,絮絮叨叨延伸開去,直到被段景卿打斷,這才暫且被擱置。
“先吃飯,吃完飯再讓哥哥陪你聊天。”
彼時段元棋十六歲,哪怕不刻意收斂,也是一副乖巧的模樣,何況這張餐桌上還有段景卿,再怎麽說,對方也是他名義上的父親。
他于是聽話地拿起餐叉,将盤裏的意面一圈圈卷起來,只剩目光還時不時地往季枝宜的方向飄。
段元棋自以為掩飾得巧妙,殊不知對方一早就發覺了他動作間偶爾的停頓,正準備拿這些破綻當作将來用以調侃他的開場白。
晚餐結束時已經過了八點半,勞德代爾堡的太陽此刻才終于落下,換月光清淩淩鋪灑在窗外。
段元棋關上洗碗機,擡頭往庭院中央一把長椅上看,季枝宜就坐在段景卿的身邊,懶怠而靜谧地将腦袋靠在後者肩上。
他是該為這樣的舉動感到困惑的,可對方是季枝宜,段元棋便平白地喪失了判斷力,認為無論是誰都該為對方妥協偏愛。
窗沿其實并不高,段元棋要半蹲着才能将自己藏起來。
但即便是這樣別扭的姿态,他卻還是移不開眼,忐忑地躲在牆後,想象自己有一天也能夠這樣閑适地與季枝宜聊天。
段元棋曲着骨節,指尖都在窗臺上扒得泛白,細致地用目光追索着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連頸線的起伏都一寸寸地刻進腦海裏。
他在季枝宜起身的瞬間猛地蹲到了窗下,匆匆忙忙跑回房間,揣着一顆躁動不止的心,又偏要試想制造一次與對方的巧遇。
客廳裏不久便傳來間斷的人聲。
段元棋沒有把門關嚴,留下一條縫隙,妄想季枝宜會不會提起自己。
他實際上什麽都沒能聽清,只有腳步聲靠近再遠離。
季枝宜大概回了房間,但樓下的燈還亮着,段元棋便不住地祈禱對方還能再從自己的門外經過一次。
他坐在門後等,無數次地看手機上那個好像靜止了的時間。
狂跳的心髒加劇了這樣的煎熬,成為一種毫無必要的,單方面向自己施加的折磨。
段元棋亟待季枝宜來為他療愈,賜予他一點再尋常不過的平靜。
夏夜裏的一切聲響都在這個漫長的夜晚被放大,段元棋聽見雨蛙在叫,聽見風拂過樹梢,聽見細弱的水流,然後又聽見同樣的腳步聲回到了那條隐秘的走廊上。
段元棋覺得自己再不屏息,心髒就要從嘴巴裏跳出來了。
他于是壓抑着呼吸,克制地往回吞咽,蜷在地毯上,從縫隙間窺視,看那雙細白柔潤的腳從門外踏過去,讓纖長的線條在腳踝處收緊。
段元棋好想伸手去抓,又怕自己碰髒了這樣幹淨的季枝宜,思緒兜兜轉轉跟着對方拖長的影子飄遠,最後消失在轉角,剩下一個顯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他穿了什麽
段元棋只記得那兩條在關節處略微泛着紅的小腿,他幾乎沒敢再往上看,生怕被對方發覺,連視線都不敢輕易地移動。
前一秒的印象裏僅有毫無遮蓋的,皓白而細膩的皮膚,漂亮得欺霜勝雪,似乎只消稍稍地施力,就能在那裏留下褪不去的痕跡。
這麽想着,段元棋從地毯上爬了起來。
他好想和季枝宜聊天,好想去觸碰季枝宜。
心底似乎有更濃烈的情緒,但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想做些什麽。
——所以只要聊天就好了。
——只要能和季枝宜聊天就好了。
段元棋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唇,在又一次深呼吸後,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