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段元棋睡到傍晚才醒,季枝宜沒有去叫他,和段景卿一起将先前的電影看完了,輕絮地将掌心停在了前者發間。
他安靜地撫段元棋的腦袋,似乎就連呼吸都放緩了,偶爾表現出能夠被察覺的起伏,倒叫段景卿以為那才是錯覺。
夏季的夜幕落得晚,這間房間裏卻早早就沉入了黑暗。
季枝宜看着銀幕在放映結束後主動熄滅,驟然只剩空遠的虛無,像要向四周無限延伸開去,再也不會有令人安定的實感。
他倉促地試圖去抓段景卿的手,可是對方與他隔得太遠了,只有段元棋依然留存在他能觸及的地方。
“枝枝,和小元一起玩開心嗎”
段景卿無預兆地發問,嗓音低沉,溫柔地将所有字串聯在一起,織出一貫的優雅與醇厚,仿佛正與季枝宜說情話。
“嗯。”後者不太懂,茫茫然地點頭,睫毛跟着這聲回應短暫地顫了顫。
段景卿于是獎勵一般用指腹掃過季枝宜的眼尾,輕輕落向耳垂,将對方的臉托着,好耐心地繼續道: “那枝枝要不要試着獨自生活一段時間,去認識更多新的朋友”
語言有時會違背內心,成為矛盾的獨立系統。
段景卿在說出這句話時并不真正認可,反而感到抗拒,希望季枝宜能夠給出否定的答案。
可他又清楚地明白什麽才是對對方更好的選擇,因此再不情願也要問出口,要讓季枝宜知道人生中還有許多不同的道路可供嘗試。
段景卿将相似的話用不同的方式詢問過無數次,每一次季枝宜都不經思索地拒絕了。
只有這一次,對方沒有即刻回答,而是在漸漸清晰的暗影間沉默了起來,叫人猜不懂心緒,也看不出表情。
段景卿察覺到捧在掌中的臉頰回避似的朝另一側偏移,些許低垂,大抵是對上了段元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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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仍舊在季枝宜的懷裏睡着,室內一時間只剩下少年平穩的呼吸聲。
季枝宜不作答,段景卿也不再開口,時間被這個不能提及的話題攪得稠滞而漫長,像是要永無止境地延伸,直至末日到來的那一天。
長久的緘默扼殺了一切親吻或擁抱的可能。
兩人就相隔不到一尺的距離,季枝宜的視線卻放不過去,被困在無形的界線之外。
他擱在段元棋耳後的指尖不自覺地收緊,仿佛摩挲一般蹭過對方的頸線,用一種最平靜的方式将少年喚醒,聽見寂靜中摻入對方醒來時細碎的聲響,扯動衣料,像是提醒他趕緊從執念中離開。
“很晚了嗎”
屋內的光線太暗,加之段景卿提前回來,段元棋一時還以為已經入夜,迷迷糊糊從季枝宜腿邊坐起來,倒忘了對兩人的稱呼。
他的身上還有着天然的稚氣,懵懂地跟在話音之後揉了揉眼睛,半晌才反應過來還有段景卿的存在。
“還早,訂的八點的位置,困的話就再睡一會兒好了。”
段景卿看段元棋坐正了,神色複雜地将視線瞥開。
季枝宜還是沉默着沒有出聲,先前擱在段元棋發間的手倒是收了回來,交握着放到了後者才剛枕過的地方。
壓抑的氛圍實際上不需要語言去點明,段元棋才清醒不久便察覺到了裹藏在空氣中的郁然。
他轉過頭,小心翼翼打量季枝宜的表情,模糊地見對方低垂下眼簾,蓄起一片或許算是哀豔的失落。
段元棋似乎要被這樣的季枝宜變成小狗,即刻地為對方憂心,又給不出任何能夠作為安慰的反應。
他皺着眉湊近,在段景卿眼皮底下輕輕環住了季枝宜,用的卻不是暧昧或缱绻的方式,而是純真地餘出了一小點空隙,青澀直白地問到: “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啊”
“我下次一定認真看電影,不會睡着了。”
季枝宜不知道自己該給出什麽樣的反應。
他既想告訴段元棋自己沒有生對方的氣,又怕段景卿誤以為那便是答案,徘徊着始終說不出口,只能一錯不錯地注視着前者,看那雙眼睛流露出帶着少年氣的委屈。
季枝宜根本不忍心看任何人為自己換上這樣一副表情,他到底還是搖頭,溫吞而優柔地否認,說他不介意,說他偏愛段元棋。
“是先生把我吵醒了,不是在生你的氣。”
季枝宜當着段景卿的面說這樣的話,私心裏還以為能看見對方至少為自己表現出一丁點的在意。
然而段景卿就只是将視線錯開了,同平常一樣從容地站起身,逗寵物似的拍了拍季枝宜的腦袋,依舊是溫和疏離的語氣,依舊斯文而得體。
“我在車上等你們,去換衣服吧。”
段景卿好像永遠不會聽季枝宜說了些什麽。
他的關注局限于對方是否接受了自己所給予的。
至于季枝宜想要的,季枝宜渴望的,季枝宜得不到的,段景卿始終都沒有真正了解過。
他要季枝宜沿着他所謂的正确的道路走,裝作看不見季枝宜的難受,只要對方一味地服從。
季枝宜活得像只被精心飼養的寵物,段景卿對着他自言自語,還非要他承認他也很快樂。
——
餐廳訂在邁阿密,三人吃過一頓氛圍古怪的晚餐,到家時已經臨近午夜。
季枝宜喝了點含酒精的果飲,段景卿停好車便繞到後座去攬他,輕緩地扶住腰,好溫柔地念對方的名字。
段元棋解開安全帶,卻并沒有從副駕上離開。他從後視鏡裏看季枝宜,見對方遲遲地将手臂圈在了段景卿的肩上,撒嬌似的把腦袋往後者頸窩裏靠。
那樣子一點都不像是純粹的依賴,倒更像索吻,忘乎所以地在暈眩感裏無視了段元棋的存在。
“枝枝。”
段景卿制止對方,警惕什麽似的往回瞥了一眼,正巧讓視線在鏡面中和段元棋撞上,愈發嚴肅地皺起了眉,用命令般的口吻對後者說: “你先回去睡覺,很晚了。”
他這回不叫段元棋‘小元’,甚至省去了稱呼,僅僅餘下指示。
彼時的段元棋尚且未能撞破兩人的關系,因而乖巧地立刻打開了車門,幾乎沒有猶豫地邁過了連接車庫與回廊的門框。
他在離開前又一次聽見了段景卿的嗓音,與對他說話時全然不同,是一種絕對耐心的,呓語似的聲調。
段景卿說‘枝枝’,季枝宜就貓咪一樣綿綿地輕哼,将段元棋的心勾回去,惴惴地圍着他轉。
走廊裏安靜得過分了,以至于段元棋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身後。
他忐忑地豎着耳朵,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是想聽見些什麽。
段元棋的心裏有一陣奇怪的感受,似乎要萌生出未曾有過的念頭,抓不住看不清地聚起,每每試圖細究,它又變成霧,忽地在心跳聲裏消散了。
他極為緩慢地挪步,呼吸都不敢加重,聽着腳步聲一點點靠近,漸漸摻雜上間斷的絮語。
一道影子被拖長了漫過轉角,落入段元棋的視線。
随後便是段景卿的話音,蓋過一切瑣碎的聲響,無可奈何地哄到: “枝枝,乖一點就答應你好不好先回房間去。”
——為什麽要乖一點
——季枝宜想要什麽樣的承諾
——回誰的房間去
第三個問題自然而然地跟着冒出來,強勢地盤桓在段元棋的腦海,無論如何都不肯隐去。
段元棋幾乎下意識地為自己無端的揣測而感到了懊惱,旋即又開始恐慌,莫名認為這樣的猜想不無道理。
但季枝宜怎麽會做那樣的事呢
季枝宜要在他心裏當恒久高懸的月亮。
段元棋才不認同大腦惡意的推斷,分明就是他自己有錯,偏要站在這個不會被發現的角落。
他趁着段景卿尚未發覺飛快地轉身,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像要甩開那些聲音一樣将步子越邁越急。
婆娑的樹影在月色下催促似的搖晃,逼着段元棋跑起來,将這短短的幾秒變成一場逃亡,生怕再聽見不屬于自己的腳步。
直到關上房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聽無法平複的呼吸充斥滿整個房間,怪物般緊貼在耳畔。
段元棋根本不明白自己在為什麽害怕,焦慮卻随着時間滋生,沒有絲毫消弭的征兆。
他嘗試恢複冷靜,閉上眼,将臉深深埋進臂彎,然而季枝宜就像散不去的夢魇,不斷地在黑暗中盤旋,缥缈地環繞在段元棋身側。
他想起對方被池水打濕的襯衣,想起布料下透出的朦胧底色,想起睡裙堆疊出的褶皺,想起葡萄汁水一樣的香氣。
段元棋想起夢裏的季枝宜。
是一種沾染上污濁的,美麗而破碎的聖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