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官複原職◎
*
西山莊園位于終南山的西邊,距離長安城約四五十裏地,是謝柔嘉的私産之一。
謝柔嘉已經在此住了兩三日。
原本她聽說這附近紫金山頂上近日舉行清談會,想要去瞧一瞧,只是這幾日化雪,到處都是泥濘,不方便出門。
好在連着兩三日都是晴日,大地算是徹底回暖。
這日晌午,文鳶道:“莊園西側的油菜花開得極好,公主可要瞧瞧?”
謝柔嘉颔首,“也好。”
文鳶忙叫人備馬,謝柔嘉攔住她,“你去叫人牽一頭驢子來。”
在田間地埂行走,金貴的馬兒還不如驢子穩妥。
莊園裏的人一聽說公主想要驢,不出半日的功夫,從莊子裏頭的數百只驢中挑了一只生得格外漂亮溫順的驢來。
謝柔嘉換上一身素白布衣,帶上一頂竹編的鬥笠就要出門去。
她獨自騎着驢朝着油菜田的方向去。
她愛貓,莊園的人投其所好,散養了許多貓,沿途總能碰見一兩只,十分地有意趣。
約走了一刻鐘的功夫,果然大片的金色油菜田映入眼簾,景色極佳。
謝柔嘉心曠神怡,倒躺在驢背上,将鬥笠蓋在臉上,任它四處走。
也不知是不是花香太宜人,還是陽光太明媚,她有些昏昏欲睡。
正做夢,突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老伯”。
一連叫了幾聲,她坐直身體,回眸一看,見不遠處的油菜花田埂站着一書生打扮的白袍少年。
生得斯文俊秀的書生大抵沒想到“老伯”比自己年紀還小,呆愣片刻後,拱手問道:“請問小兄弟,如何出這莊園?”
謝柔嘉道:“你如何進來,便如何出去。”
“實在慚愧,”書生解釋,“方才某一直顧着賞景,不知不覺誤入這片油菜田,未曾留心路上的标識。”
謝柔嘉環顧四周,見四周圍的油菜田一模一樣,确實容易迷路。
她問:“可是要去清談會?”
“正是如此,今日靖安先生在紫金山頂開主持清談會,”書生邀請她,“小兄弟可要去?”
靖安先生乃是當世大儒,謝柔嘉也想去見識見識,颔首,“也好。”
那書生燦然一笑,“某姓崔,單字钰,請問小兄弟如何稱呼?”
謝柔嘉道:“姓謝,稱呼小謝便可。”
兩人結伴同行,不過謝柔嘉騎驢,他牽馬。
一路上,崔钰不時拿眸光打量着謝柔嘉。
只見生得雌雄難辨的“美少年”騎驢在開滿野花的田埂上慢悠悠行走,好不惬意。
快要出莊園時,“他”突然轉過頭,一臉戲谑,“崔兄總這樣瞧我作甚?難道有龍陽之好?”
崔钰頓時面紅耳赤,“某,某并沒有此癖好!”
謝柔嘉眼底浮現出一抹笑意,“真是個書呆子!”
崔钰這下連脖子都紅了。
謝柔嘉好久不曾見過這麽有意思的人,沉郁的心情好了許多。一路上故意逗他,等兩人到達紫金山腳下時,已經将他的背景摸得清清楚楚。
她翻身下驢,将缰繩丢給書生,頤指氣使,“找個地方栓好。”
他也不惱,真就找了陰涼多草的林子拴好。
待兩人爬上紫金山頂上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山頂上的人或品茗閑聊,或手談,哪兒有什麽清談會。
兩人歇了口氣,書生道:“謝兄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謝柔嘉見他朝一亭子走去。
約過了半刻鐘的功夫,他去而複返,一臉歉意,“今日靖安先生身子抱恙,恐不能赴會,叫謝兄白跑一趟,甚是抱歉。”
謝柔嘉爬了近半個時辰的山路,卻聽到這樣的結果,确實有些失望。
不過來都來了,兩人四處閑逛起來。
書生是這裏的常客,一路上不斷有人同他打招呼,卻對鬥笠遮臉,農夫打扮的謝柔嘉視而不見。
謝柔嘉不以為意,那書生卻不高興,再有人打招呼時,會主動介紹謝柔嘉。
謝柔嘉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也不再言語上輕佻。
兩人行至一亭子處,見一老一少正對弈。
執白子者的年輕人已經窮途末路,正向周邊人求助。
她不免有些技癢,道:“某願一試。”
那人見是個臉都瞧不見的農夫,心中有些不屑,不過馬上就要輸棋,不如叫她代替自己出醜,于是殷勤将位置讓出來。
謝柔嘉望着棋盤凝神片刻,捏着一粒白子落在角落處,白子頓時起死回生。
原未将她放在眼裏的老者眼睛發亮,坐直身體。
周遭的人見狀,也都圍過來。
約過了兩刻鐘的功夫,那老者望着棋盤,嘆服不已,起身向謝柔嘉拱手見禮。
那老者在這山頂也算小有名氣,竟這樣禮待一農夫。
就連方才瞧不起謝柔嘉的那些人也不免對她刮目相看。
書生亦與有榮焉地望着謝柔嘉。
老者問: “敢問公子師承何處?”
謝柔嘉的棋是裴季澤教的。
只是她當時一門心思只在他身上,也只習得一二。
饒是這一二,也已經勝過許多人。
她笑笑沒作聲,向那老者拱手一禮後便揚長而去,留下一衆人猜測她的身份。
那書呆子追上來,真心實意地稱贊幾句後,道:“某觀謝兄的棋路與某認識的一先生十分相似。”
謝柔嘉心道她兩年不在長安,難不成長安又出了後起之秀?
她道:“若是有機會,倒可讨教一二。”
他笑道:“改日我一定介紹給謝兄認識,謝兄見了,一定會很喜歡他!”
謝柔嘉心中有些不以為然,憑她什麽人沒見過,真正能看上眼的極少。
她見天色不早,向他道別。
書呆子忙道:“我就住在那莊園附近的香積寺內,倒是與謝兄順路。”
謝柔嘉斜他一眼,“崔兄難道擔憂自己又迷路?”
他聞言耳根子立刻紅了。
謝柔嘉見他實在腼腆,也不好再逗他,與他原路折返。
回到別閑居時,他望着烏頭門,微微蹙眉,“如果某沒記錯,這兒是安樂公主別院。”
“确實如此,”謝柔嘉一本正經地唬他,“我是公主門客。崔兄該不會介意公主惡名,與我斷交吧?”
“自然不會!”他正色道:“公主是公主,謝兄是謝兄,怎能混為一談。”
倒是個極有意思之人。
謝柔嘉這時瞥見文鳶出來,向他告辭,“咱們下次再會。”
他追問:“那我下回如何找謝兄?”
謝柔嘉道:“這裏只有我一人姓謝,你只需要同門衛說找小謝,他們自然便知曉是我。”
他拱手道:“那咱們下回見。”
待他走遠,文鳶忙迎上前,好奇,“方才那公子是哪家郎君?”
謝柔嘉笑,“路上認識的,名崔钰,說是出自河東崔氏,倒是與我祖父家有些淵源。”
她将今日如何結識崔钰,又如何逗他,與文鳶詳說一遍。末了,笑,“我倒要瞧瞧那書呆子過兩日還來不來。”
文鳶見她今日心情不錯,心裏有些後悔自作主張留客。
兩人進屋後,文鳶替謝柔嘉斟茶過後,斟酌片刻,道:“府上有客造訪。”
謝柔嘉稀奇,“誰?”
文鳶道:“裴侍從。”
話音剛落,謝柔嘉的笑意凍在嘴角。
她小口小口抿着茶,直到一杯茶吃完,才問:“他來做什麽?”
文鳶道:“說是特來登門感謝公主的救命之恩。公主若是不想見,奴婢這就去請他離開。”
謝柔嘉把手上的茶杯擱在桌上,“若是不見,倒顯得我心虛。他現在在哪兒?”
“就在旁邊的葡萄園子。”
葡萄園就在旁邊的院子,穿過一道月門就到。
謝柔嘉才跨入月門,一眼就瞧見葡萄架下一襲玄衣,坐在輪椅裏的清隽男人。
面色蒼白若雪的男人似累極,濃密如鴉羽一般的長睫垂下潔白的下眼睑處,投下一片陰翳。
他竟睡着了。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骨還沒養好的緣故,這樣暖的天氣,他腿上竟還搭着一塊雪白的褥子。
他的侍從見她來,正打算叫醒自己的主子,被她制止。
她走到他跟前,俯身撿起滑落在地的褥子,卻在靠近他的那一剎那聞到一股夾雜着藥香的薄荷氣息。
苦澀中透着冷冽,淡淡的一如他現在這個人。
她指尖頓了片刻,才将褥子蓋到他腿上,原本熟睡的男人突然睜眼。
沒想到被抓個正着,謝柔嘉一時有些尴尬。
也不知是剛睡醒,少了一絲清冷,多了幾分暖意的男人定定望着她片刻,伸出修長潔白的指骨輕輕揉捏着眉心,輕啓薄唇,“抱歉,竟睡着了……”
說着要起身行禮,被謝柔嘉攔住。
兩人寒暄幾句後,謝柔嘉捧着茶杯,明知故問:“裴公子今日來可是有要事?”
他大抵是沒有習慣她的稱呼,握着杯子的手一頓,片刻後已經恢複如初,神色淡淡,“老家送來一些土産,命我送些給殿下,聊表心意。”
她神色淡淡:“這兒偏僻,距離城內遠,且路也不好走,不必麻煩。”
他道:“我就住在附近的一座寺內,倒也不算麻煩。”
他竟住在附近。
謝柔嘉微微有些驚訝,随即想到他如今也算是被逐出長安,若是留在城內被人瞧見,恐怕有所不妥。
她本想開口詢問他滞留長安的理由,突然聽到幾聲貓叫。
是兒茶。
謝柔嘉循聲望去,果然見一只雪白的貓兒蹲在爬滿爬山虎的牆頭。
自那日它被舊主傷了心,心情一直郁郁寡歡。
此刻它見着裴季澤,再也沒有往日裏的熱情,微眯着眼睛望了裴季澤片刻,一臉高傲地背過身,拿屁股對着他。
謝柔嘉在心裏不禁對兒茶肅然起敬。
人家不要它,它又何必拿自己熱乎乎的貓屁股去貼他那張冷冰冰的臉。
這時她聽見端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輕輕地喚了一聲“兒茶”。
聲音如同從前那般,低沉中帶着蠱惑人心的溫柔。
拿屁股對着他的兒茶像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轉過頭。
不過它并并未下來,只輕輕晃動着蓬松的尾巴,以示有話快說。
對方自袖中拿出幾片薄荷葉來。
原本還一臉高傲的兒茶眼神立刻變了。
謝柔嘉輕咳一聲,給它使眼色。
千萬別被他一點點的蠅頭小利給蒙了心,傷心的還在後頭。
可毫不在意的兒茶已經自牆頭下來,幾步跳躍到他跟前,用小腦瓜子親昵地蹭着他的手心,委屈而又撒嬌似的“喵喵”叫個不停,任由他那漂亮修長的指骨穿過它蓬松柔軟的皮毛。
沒出息!
謝柔嘉恨鐵不成鋼,一擡眼,卻見裴季澤正望着自己。
她故作鎮定吃了一口茶,眸光落在他腿上,“可好些?”
他道“已無無礙,休養些時日便好。”
謝柔嘉放下心來,“那就好。”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都沒說話。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逗弄着懷裏的兒茶。
此刻已經是傍晚,晚霞散去,暮色漸漸四合,已是晚飯時分。
謝柔嘉見他沒起身告辭,亦沒有開口送客。
這時文鳶進來,道:“今日阿奴在池塘內捉了兩條鯉魚,說是這裏的廚子松鼠桂魚做得不錯,不如裴侍——裴公子留下來用完飯?”
裴季澤沉默許久,起身告辭,“裴某還有些事,還是不打擾殿下。”
謝柔嘉矜持颔首,“文鳶,好好地送裴公子出去。”
說完抱着兒茶就要走,誰知對反突然叫住她。
謝柔嘉回頭,卻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擺,像後仰去。
眼疾手快的男人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來。
許是用力太猛,謝柔嘉撲了個滿懷,撞上他結實溫熱的胸膛,就連鼻尖似乎都染上薄荷香。
“多謝!”
謝柔嘉想要後退,攬在腰上的結實手臂卻并未松開。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低頭望着剛及自己肩膀的纖弱少女,眸光落在她一點點泛出緋色的雪白耳珠上,喉結滾了一滾,嗓音微微有些低啞,“殿下,微臣已經官複原職。”
她猛地擡起頭,一對微微上揚的清澈鳳眸裏流露出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