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人
救人
“陳芙蘭——!”
一個聲音叫着她的名字。
趴在課桌上的陳芙蘭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老舊的校服,斑駁的教室牆壁,窗外沒完沒了叫嚷的蟬鳴,提醒着她這是八十年代的某個夏天。
講臺上站着戴老花鏡的胖胖的女老師,四周圍是鴉雀無聲的學生。
同學們穿着老舊的校服,一張張樸素又憨厚的臉謹慎小心地望着她。
他們這個班是全校唯一的重點班,每個人都是全家的希望。
陳芙蘭是這個班的前三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平時更是拼了命的學習。現在居然在班主任的課堂上睡着了,這是多麽難以理解的事。
陳芙蘭扣着桌角。
盡管她今年已經快四十歲,盡管這是在夢裏,但這種學生時代的恐懼和緊張是刻在骨子裏的。
無論她多大了,無論她夢到兒時多少次,遇到這種情景,還是會很無措慌亂。
“陳芙蘭,你是怎麽睡得着的?你要是實在不想學就回家放牛去,不要在我的課堂上影響其他同學的志氣!”
臺上的胖老師失望地說道。
陳芙蘭心裏無比難受。
她記得這是張紅老師,張紅老師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初三那一年她要退學,張老師苦口婆心地勸她,去做家訪,還說給她提供學費。最後陳芙蘭還是退學了,張老師對她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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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聲響了,陳芙蘭原以為,夢也該醒了,她就不用受這種悔痛的煎熬了。可是眼前卻還是熟悉的教室和同學們。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張老師生氣地瞪着陳芙蘭,随後提着教科書就出了教室。
陳芙蘭跟在她後面。看着張老師的背影,陳芙蘭眼眶紅了。
當年的事歷歷浮現。
大伯家說奶奶的病要很多醫藥費,家裏拿不出,需要陳芙蘭嫁人,拿彩禮來給奶奶治病。
陳芙蘭辍學了,嫁人了。陳芙蘭的夫家對她不好,丈夫酗酒家暴。一次陳芙蘭終于忍受不了了,推了他一把。沒想到那個醉鬼就倒下去,磕在桌角上死了。
陳芙蘭因此坐了幾年牢。
她伶仃漂泊大半身,好不容易站穩腳跟,再去看張老師時,她已經在病床上了。盡管那個時候的陳芙蘭因為長期上夜班幹重活,身材臃腫臉色憔悴。病床上的張老師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親切地拉着她的手說了許多話,勸她今後好好為自己活着……
“你這孩子,怎麽哭成這樣?”
耳邊響起張老師關心的話語,陳芙蘭才驚覺自己已經滿臉是淚水。
同時她有些奇怪,這個夢怎麽還不醒?
張老師用熱水打濕了帕子,給她擦臉,語氣也柔和下來:“陳芙蘭,我知道你孝順你奶奶,可是照顧你奶奶是你大伯他們的事。你這個年紀,最最緊要的事情就是讀書!你千萬不能辍學,更不能在這個時候去嫁人,那樣你一輩子就完了,懂嗎?”
說道最後,張老師又忍不住加重了語氣。
陳芙蘭點點頭。
張老師對她真的很好。現實中她辜負了張老師,她想在夢裏她總要聽話的。
同時也在奢望着,若當時她真的聽了張老師的話,沒有辍學,沒有嫁人,那她現在……
可惜了,這只是個夢,夢很快就會醒的。
陳芙蘭懷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辦公室,她走的很慢,眼睛看着這熟悉又陌生的老舊校園,想着在夢裏多看看。
就在這時,身後的辦公室走廊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陳芙蘭轉過身一看,幾個學生老師圍成一團,有人在喊:“趙老師!趙老師你怎麽了?”
“哎呀,我聽說趙老師有心髒病,別是心髒病犯了吧?”
“啥?心髒病?鎮衛生所離咱們這裏有好幾裏地呢,欸,來幾個男的,咱們把他擡過去!”
陳芙蘭隐約聽人說道。多年的職業本能讓她立刻沖了過去,“等等!快把他放下來!”
幾個男老師正要把趙老師擡起來,就見一個幹瘦的女娃子跑了過來,見衆人扛着趙老師,着急道:“這樣不行,沒等你們到衛生院就出事了!快把他放下來!放平!”
雖然是個幹瘦的女生,但她的神态語氣十分震撼有力,在這緊張慌亂的時刻,不由得就把衆人唬住了。等反應過來時,趙老師已經平躺在了地上。
趙老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老師,戴着眼鏡,頭發花白,身上的黃色襯衫被汗水打濕。一手捂着心髒,眼看着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周圍人散開,別圍這麽攏,要有新鮮空氣!”
陳芙蘭說着,先是微擡了趙老師的脖子讓其後仰,讓其長大了嘴巴檢查是否有異物。這一看果然看到了,趙老師的喉嚨上似乎卡了個東西。
“來個人搭把手!”陳芙蘭大喊道。
很快有一個年輕的體育老師蹲了下來,這是學校裏新來的,剛畢業,叫孫寶平,平時被學校裏的老老師們親切地稱呼為小孫老師。
陳芙蘭将趙老師的脖子側着,讓小孫老師扶住。然後将手指進去摳了兩下,由于生理反應,趙老師抽搐了兩下。借着這個勁兒,哇的一聲便将東西吐了出來。
“原來是顆水果糖啊!”
“吐出來就好了!”
衆人剛這麽說,卻見趙老師并沒有好轉,眼睛越來越渙散。
“先一個人去衛生院醫生來!”陳芙蘭對周圍人說道,随後将趙老師頭放平,開始給他做人工胸外按壓。但她現在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生,再加上長期的營養不良,風大點都能吹倒,根本沒多大力氣。
“老師,你來給他做按壓!”陳芙蓉對小孫老師說道。
“啊?怎、怎麽按?我不會啊!” 鎮上的老師基本上都是老的老小的小,沒見過這種場面,更不懂得什麽急救知識。
“手掌放在這裏,另一只手拿來,對,放在這個手背上。”陳芙蘭手把手教體育老師将手掌按在趙老師胸骨中下三分之一段,“我來數,你來按,一定要用力!開始,一、二、三、四!……對,保持這個頻率和力度!”
在這個過程中陳芙蘭随時觀察着趙老師的狀态,同時指導着孫寶平的按壓。
就這樣大約過了十多分鐘左右,趙老師終于清醒了過來。能夠眨眼睛,自己能夠呼吸了。
“太好了!終于沒事了!”周圍的人都高興地歡呼起來。
陳芙蘭跪在地上,松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
孫寶平也長舒了一口氣,放下酸麻的手臂,長舒一口氣。他渾身都打濕了,說:“趙老師,你再不醒,我就得躺這兒了。”
趙老師虛弱地聲音道:“謝謝你啊,小孫。”
孫寶平擺了擺手,“你該謝的不是我,是——”
“來了來了!醫生來了!”就在這時,別的老師帶着附近衛生院的醫護人員趕來了。
周圍的人趕緊幫忙把趙老師擡到辦公室去做進一步的檢查,老師們七嘴八舌地說:“周院長你們可來了,我們剛還說把人送過去呢!”
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便是衛生院的副院長。進行了相關檢查後,周副院長面色嚴肅道:“真是太危險了,要是你們剛才沒有進行急救,而是直接送往衛生院的話,人這會兒可能就沒了。”
“啊?!這麽嚴重!”
“真是好吓人!”
“趙老師你可真命大啊!碰到小孫老師了!”
老師們你一言我一語,卻自動忽略了陳芙蘭。
周副院長看向一旁的孫寶平,滿眼欣賞:“孫老師,你會急救知識?”
此刻趙老師也被人扶着坐起來,端着一杯水慢慢喝下。聞言也對孫寶平再次表達感謝:“是啊孫老師,今天可多虧了你。”
孫寶平摸了摸頭,“這,我可不會啊!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過頭,看到了人群之後,站得老遠的那個幹瘦姑娘。
“是她呢!”孫寶平一把走上前來,拉住陳芙蘭:“是這位女同學教我的。趙老師,你還得感謝她呢!是她扣出了你嗓子裏的水果糖,她教我給你按胸口,是她救了你啊!”
衆人這才将目光正式地落在這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女娃身上。
她穿着老式的白襯衣,衣領已經破洞,因此用線補了一朵白花在上面。老舊的軍綠色褲子膝蓋上也是泛白,腳上的灰白布鞋已經泛起了毛邊。
幹癟,瘦弱,貧窮。
這是衆人眼中,陳芙蘭的形象。
可就是這麽一個小姑娘,卻在方才震撼有力地阻止了大家錯誤的救人方式,并且幹脆利落地進行施救。
她指揮着孫寶平救人的樣子,铿锵有力的聲音,在現場的老師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這種反差,使得陳芙蘭幹瘦的形象籠罩上一層奇異的光輝。
人們看向她的眼神都變得深厚敬佩起來,老師們紛紛點頭,鄭重地道:
“是她。”
“對,剛才就是她把水果糖從趙老師嘴裏扣出來的。要不是她,那就太危險了!”
“真厲害啊,這小姑娘!”
趙老師也驚奇地看過來,先是不敢置信,在聽着周圍老師們的話後,知道方才要不是這個小女娃他就一命嗚呼,神色裏又是後怕又是感激。
在這麽多老師醫生慎重又贊賞的目光注視下,陳芙蘭有些局促。
她雖然已經快四十歲了,但從來卑微懦弱,從來沒有這麽多人、以這樣厚重的目光、真誠的贊賞來對待過她。
她有些害羞,更多的卻是開心和飄飄然。
終于,她也能站在人前,被人稱贊,被人感謝。
就算只是個夢,也是她一輩子沒做過的美夢。
周副院長走過去,慈愛地看着她:“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沒等陳芙蘭開口,一旁的張紅老師就搶先道:“她叫陳芙蘭,是初三重點班的學生,成績很好,一直都是前三名!”
張紅老師急匆匆地走過來,扶着陳芙蘭的肩膀,對周副院長介紹道:“是個刻苦努力的孩子,可惜從小父母就走了,一直跟着大伯一家過。家裏奶奶身體不好,她大伯娘不讓她讀書,還要讓她去嫁人。我勸了好多次,這孩子就是不聽,可愁死我了!”
張紅老師幾句話,把陳芙蘭的身世和情況都說得明明白白。衆人對這個小姑娘眼裏頓時又多了敬佩和惋惜,佩服她在這樣的環境下也能勤奮學習,還學得一手好本領。惋惜她這麽好的才華,竟然要辍學嫁人?!這是多麽暴殄天物啊!
周副院長明白張紅老師的意思,欣賞地問道:“孩子,你從哪裏學會的急救知識?”
陳芙蘭嗫嚅了一下,“我,我就是以前見過村裏有人被卡住過……”
現實裏的她後來幾經輾轉成為了一名護士,在縣城醫院幫忙。跟她一起的都是在正經衛校學習過的年輕女孩子,陳芙蘭能做的都是最苦最累、最沒人願意去的工作。但陳芙蘭從來不抱怨,她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周副院長點點頭,語重心長地道:“孩子,你是個學醫的好苗子啊。可千萬不能辍學啊。你看,你今天可是救了一個人呢。要是好好讀書,考上高中,将來再考個大學,你能救更多的人!”
學醫,救更多的人。
這句話,狠狠地紮進了陳芙蘭心裏。
趙老師在一旁道:“姑娘,謝謝你救了我。你別怕,今天你救了我,我們全家都感謝你。你的學費我替你出了,你可一定要繼續讀書啊!”
“對啊,你可千萬不能在這時候去嫁人呢!”孫寶平也在一旁說道,“有什麽難處跟老師們說,老師們一定會幫你的,千萬別走歪路!”
“說的是。給你奶奶治病那是你大伯的責任,你一個十多歲的孤女,他們不該打你的主意!”
“對。我們給你做主,實在不行,找公社,找幹部,絕對不能這麽胡來!”
老師們你一眼,我一語,都要為陳芙蘭做主。
陳芙蘭不由得紅了眼眶,拼命地點頭:“老師放心,我一定會繼續讀書的。”
走出辦公室的陳芙蘭都還美滋滋的,同時心情又很複雜。
她隐約記得當年的确學校裏有位年齡大的老教師,因為心髒病突發,在送去衛生院的路上就去世了,後來才聽人說是被水果糖卡住了。
陳芙蘭心想,真好,至少在夢裏,她救了一個人。她還得到了周副院長的認同,得到鼓勵,将來說不定真能當醫生!
可惜也只是個夢。
太陽火辣辣地挂在天空中,陳芙蘭低頭看着牆上自己的影子,半下午一陣涼風吹在後背上。
忽然,她一個激靈,僵住了身子。
這個夢怎麽還不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