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點欲
六十一點欲
太平間靜谧中透着冰涼,即便溫度剛好,也無來由地讓人起雞皮疙瘩。
盧曼搓着胳膊,像是想要摩擦取暖般。
面對韋子越的狀況,兩人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林鳶試着喊了一聲: “韋醫生”
韋子越身體不動,臉朝下挨在膝蓋,似是無力回應她們。
林鳶和盧曼慢慢地走近,打算勸慰幾句——
韋子越忽地問道: “學醫就是為了看淡人的生死嗎”
盧曼想了想,說: “不曉得,不過我的老師當初告訴我,不看淡生死也沒辦法。”
韋子越: “……”
林鳶示意盧曼一眼,這麽勸豈不是雪上加霜
而盧曼眼神詢問:要不押他回去算了
林鳶搖了搖頭:不好。
主要他們倆,也扯不動這吃得身體健壯的韋子越。
林鳶溫和地開口道: “韋醫生,老周在最後的日子裏,一直挺高興的。既然人已經走了,你也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韋子越聲音沉悶: “林醫生,我是不是就不應該勸周項同意那個手術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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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鳶一滞,原來他在愧疚這件事。
他是抱着把老周完完全全治好的想法,現在老周走了,努力落空,他就将錯全攬自己身上。
林鳶随即道: “但是老周也多活了一段時間,哪怕是多留在人間幾周,也足夠了,不要太怪罪自己。”
盧曼也給韋子越做心理輔導: “子越,看開點,老周兒子也沒怪你是不是。”
林鳶忙給盧曼使眼色,不會安慰就不要開口!
盧曼識相地縫上嘴。
韋子越仍蹲着,許久之後,他緩慢地站起來,長久地凝望蓋着老周的白布,終于道: “我明白了。”
她們齊齊松了口氣,他總算振作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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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時雨青跟她聊的過往,林鳶不由想起一件事。
正好能跟他說的寄宿對應在一起。
那天在下雨,到處都是灌木叢被打翻的腥土味,天色灰蒙蒙,塗滿瀝青的地面一片濕漉,被雨水洗刷着,彙聚了不少涓涓細流,沿着小道蜿蜒而下。
林鳶背着書包,費力地撐着雨傘,這是林建宏早上塞給她的,又重又沉,她的小細胳膊用不慣大人的傘。
短短一段從學校走到車站的路,總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讓人看見了,估計以為她在跟惡勢力鬼魂作鬥争。
學校門口的保安大叔,看了直樂呵: “小女娃,不知道的還以為臺風吹你呢。”
林鳶不好意思地笑: “差不多。”
跟保安大叔告別後,她繼續往車站的方向走。
車站此時像是剛走了一波人,顯得冷冷清清,林鳶以為沒有人,剛走到車站準備坐下,臉頰被一個不知道什麽東西戳了下,微涼而濕黏。
收好的傘立刻放到胸口,林鳶瞪大眼睛轉過頭,心想不會是哪裏飛來的蜘蛛蜈蚣蟲子吧。
啊啊啊,怎麽會有蟲子剛好飛到她臉上!
然後便看見一張熟悉帶着欠扁笑容的臉,時雨青。
他一只手插校褲兜,另一只手則指尖沾着水,擡起來,沖她招招手。
林鳶登時陷入死寂。
淦,還不如讓她碰到蟲子呢!
林鳶松下警惕,揉着自己的臉,郁悶道: “你這動作要是換個人來幹,肯定會被打死。”
時雨青啧笑一聲,說: “我怎麽看你表情像是被蟲子玷污了似的,大不了讓你戳回來”
林鳶還在揉臉,過了幾秒,擡起頭瞧他。
額發有幾根發絲粘在男生的額頭,似是被雨淋濕的,鼻梁高挺,從她的角度看是一個俯視的視角,他下颌角是內收而窄瘦的,骨骼長得挺好。
向來只有他整人的份兒,哪有別人弄他的機會。
林鳶不太相信,也主張以德報怨,低聲念: “這樣不好吧,我怎麽好意思戳回你,你只是随便弄個惡作劇,我大人有大量……”
時雨青挑眉: “不戳我就走了。”
林鳶從善如流地道: “好的,我戳。”
時雨青笑得愈發嚣張,微微彎下腦袋,林鳶好幾根手指一起戳,邊戳邊道: “不知道是不是你太主動了,戳起來好像沒什麽勁兒。”
他的臉頰手感倒是好,戳多了會長痘嗎
時雨青唇角彎着: “要求還挺多。”
林鳶收回手,遵守禮節,點到即止。
随即,她打量時雨青一眼,見他沒背書包,雖然從來沒見他背過書包就對了。
林鳶關心道: “剛才那班車你沒上嘛,還是在附近便利店轉悠。”
她下意識排除了從學校出來的選項,因為她就從校門口出來,前後都沒見到幾個人,而她又正好是晚走的那批學生。
時雨青說: “在你眼裏我就是街溜子”
林鳶停頓了下,點點頭: “是啊。”
“……”
時雨青靠在車站的燈牌,不正不經地道: “沒趕上,正好看見你了。”
林鳶消化兩秒他的話,有些錯愕: “難不成你是因為我才沒上那班車”
為了惡作劇整她,他真是用心良苦啊。
時雨青嘴角的弧度微揚: “社團裏都說你純粹,生怕我帶壞了你,我看你倒是挺樂在其中。”
林鳶一頓,正色道: “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你跟我開玩笑,我要是接不上,感覺有點過意不去。”
時雨青玩味地道: “林鳶同學,你還真是方方面面都對自己有要求,活得不累麽”
林鳶怔神一瞬,有些答不上來。
好像…如果答不好,沒準時雨青就此與她友盡。
雖然挺好的,但是她還沒退社呢。
跟時雨青搞砸了關系,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尴尬的只會是她。
時雨青像是意識到什麽,随後說: “這次我開玩笑,你可以不用接。”
周遭仍在下雨,他漫不經心地靠着燈牌,仿佛是來度假的旅客,有一種置身事外的輕松惬意。
林鳶觀察着,有些羨慕他這種狀态。
從他的只言片語也能得出,他家境肯定相當不錯。
社員們暗中八卦他很多次,都在猜他是怎麽被養出這種性格的。
當時,章琪琪大膽推測道: “社長家絕對是首富!家住大豪宅!”
大旭作思考狀: “不對,他沒透露過家裏有游泳池。”
應馳激情道: “行不行啊你們!社長買顏料的錢都能砸死你們了!”
林鳶聽完,好奇道: “可是他還找我要相機的照片诶。”
大夥齊齊望向她,林鳶不由發問: “有哪裏不對勁兒嗎”
章琪琪推了一把眼鏡: “說吧,作為社長的親兄弟,你是不是已經看過了他小時候穿紙尿褲的童年照”
應馳: “我早說了社長對林妹子不一般!連gay都不會gay到她身上。”
大旭眼睛發亮: “有沒有照片私發一下”
林鳶: “……”
在他們眼中,她好像真的成為了性別男,名為時雨青的好兄弟行列。
林鳶回憶完,決定還是回答時雨青的問題。
她開口道: “我對自己方方面面有要求,其實并不會感覺到累。”
雖然我也很傾羨你随意的生活态度。
時雨青低眸掃過來,車站內斜斜吹來雨絲,将兩人的頭發邊沿弄得微濕,尤其是他站得離外邊近,額發已經近乎濕噠噠,插兜的手臂也沾滿水珠。
他笑了下,說: “你做什麽都很認真,連大家随便糊弄的社團活動也認真到一絲不茍。”
林鳶被誇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小聲地道: “其實那次他們也慫恿我別太認真的。”
時雨青哦了聲, “那你是心疼我這個空巢老人麽”
林鳶: “那倒也沒有。”
“……”
林鳶解釋道: “就是你說的,我對自己有要求,所以不會随便不幹活。”
“我覺得世間萬物都有一種約束。”她繼續說, “任何事情,任由放縱下去會走向毀滅,而一昧的約束也會帶來影響,所以我只是選擇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但也許在你看來,我是過度的約束自己。”
時雨青沉靜了會兒,說: “你最近在看哲學性書籍”
林鳶點了點頭: “對,我媽說我這樣容易嫁不去,我看完這本就不看了。”
時雨青肩膀微動,笑得挺開心: “那你不就被約束住了。”
林鳶無奈地嘆氣,知道這麽說肯定會被他笑,回道: “管它呢,我在家裏就得順着爸媽。”她當然不在意婚嫁與否的話題,但既然父母在意,她也只好裝作在意的樣子。
像時雨青這樣的,自然就不必在意,真好。
林鳶随即道: “對了,你不要跟社員說我講過這種話,我還要臉,謝謝。”
時雨青: “你跟我講,那就是不在乎我的感受了”
這有點問倒她了。
林鳶托腮沉思幾秒,心想公交車怎麽還沒來。
旋即,她回答道: “其實對你說我也挺過意不去的,誰讓現在只有你跟我一塊等車呢。”
但凡旁邊多一個人,她都不會講出口。
暴露自己的思想跟裸奔也沒啥區別了。
時雨青挑起眉梢: “你覺得我會是什麽感受”
林鳶試着接道: “覺得我是個傻逼”
“……”時雨青睨她一眼,好笑道, “對自己評價這麽狠啊。”
林鳶點點頭: “只要我先自嘲了,你就不好意思嘲我了。”
時雨青又笑, “照你的說法,你以後是不是要找個跟你思想相同的男生”
林鳶聞言想了片刻,旋即回道: “不,那樣多讨厭。”
她繼續說: “像我這麽讨人厭的,一個就夠了。”
時雨青玩味道: “那你要找什麽樣的”
林鳶毫不猶豫地道: “我比較膚淺,除了看臉還得看身材。”
時雨青啧道: “現成的在你面前。”
林鳶便朝他看過來,擡起手指,似是想摸摸他的額頭問沒發燒吧,但最後,搔了搔自己的臉頰,說: “但我有臉盲症,看來找對象這件事,只能下輩子再夢了。”
時雨青: “你不是能記住我的臉麽”
林鳶苦惱道: “話是這麽說,但是吧……”遲疑的語氣中滿是對他的嫌棄。
時雨青瞧她面露苦色,放她一馬,罕見地無奈道: “在你眼中,我也沒那麽上不得臺面吧。”
林鳶以為他傷心了,連忙安慰道: “當然不是,我這是為你好。”
還有就是,談這些為時過早。
“嗯”時雨青悉聽尊便。
林鳶絞盡腦汁地想,愣是找不出一個像樣的借口。
該怎麽表達,我不是嫌棄你,只是你太放縱了,不像個正經人呢。
就在此時,朦胧的雨幕中,遠遠地駛來一輛公交車。
橙黃的車燈明亮地閃爍着,綿綿細雨被照出兩條拉長的燈柱。
林鳶獲救了,提了把書包的帶子,跟他道: “車來了,我們下次再聊。”
時雨青聳了聳肩: “行。”
公交車在站點停下,随着嗆鼻的車尾氣,前門緩緩打開。
林鳶掏出公車卡準備上車,見他還未動,還保持着耍帥的姿勢,便問道: “你不是這班車嗎”
時雨青睇笑: “你不是覺得我太放縱麽,我告訴你原因,因為他們确實不管我,有時候,我無家可歸。”
話音剛落,林鳶已經走上了公交車,然後怔愣了下,她轉過頭看車外的他。
時雨青漫不經心地擡手,像是一開始那樣,沖她晃了晃手。
車前門随即合上,被雨水覆蓋,他的面容變得模糊。
直至戴着手套的司機提醒她道: “小姑娘,記得刷卡!”
林鳶這才回過神,卡放到機器前,嘀一聲付錢。
……
現在想來,林鳶感到一絲詭異的心悸。
真的要栽了嗎,之前沒栽,在十年後的今天要栽了嗎
思慮再三,林鳶給時雨青發消息: 【老周的葬禮定在什麽時候】
離下班還有一小時,她仿佛度日如年。
握在手裏的手機立刻震動了下。林鳶翻過來瞧,他的消息彈出來。
時雨青: 【我還在醫院,跟周項處理後事。】
林鳶怔住,原來他還沒走。
時雨青: 【等會兒過來找你。】
林鳶有點微懵,徑直回道: 【哦,好。】
她将手機放回兜裏,調整了下口罩的位置,等待下一位患者的到來。
五點過後,林鳶還未換下白大褂,剛走出門口,迎面撞上時雨青的胸膛。
林鳶呆滞幾秒: “……”
這人居然知道她的崗位,背地裏做過功課
時雨青擡手探了把她的額頭,調笑道: “怎麽一動不動,被我撞傻了”
林鳶回過神,下意識道: “你才撞傻了。”而且他的肌肉也太硬了,跟塊石頭似的。
時雨青: “老周已經送去火化了,要一起麽”
林鳶點點頭: “好,你等我換下白大褂。”
十分鐘後,他們離開醫院,來到殡儀館。
周項,時儲雄,陳玲,時逐都在。
時雨青向他們颔首致意,表情很淡。
陳玲注視着兒子,問道: “你還好麽”
時雨青: “沒什麽感覺。”
陳玲微微低頭,沒再說什麽。
随後,他們一同站在火化的窗外。
親眼看着老周的屍體送進去焚燒的場景,林鳶再次感到那種無言的悲恸。
像是紅光般的火焰燃起,人便慢慢化為骨灰。
林鳶側過頭,想到時雨青跟老周的感情深厚,偷偷觀察他的表情。
男人的臉色如常,半阖着眸。
林鳶有點想再問他一遍,你真的還好麽
不要強撐着啊。
時儲雄和陳玲保持着面上的冷靜。
周項背過了身,一旁的時逐頂着個錫紙燙,抽出紙巾抹了把眼淚。
時逐撸幹淨鼻涕,小聲問周項道: “表哥,老周還記得我不”
“……”周項似乎不太想搭理他,但因為場合,只能低聲回: “應該記得吧。”
時逐嗓音啞啞的: “真的嗎人死了你不能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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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項: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