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一向不信神佛
我一向不信神佛
她坐在涼亭裏,兩側的丫鬟一快一慢搖着蒲扇,石桌上的冰碗已經融化,荷葉被風掀起白肚皮,烈日下的白荷已有枯萎之勢。
“世子妃,溫老夫人來了。”丫鬟來禀報。
她仍閉着眼,思緒沉浸在方才的回憶裏,輕輕應了一聲,“為母親沏一壺廬山雲霧,我稍後便到。”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睜開眼,刺眼的天光好似一把利刃,不遠處的黑影紋絲不動站在陰影處。
她拂了拂眼向裏走去,黑影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不近不遠。
溫老夫人已經上了年紀,眼角的細紋愈發明顯,神色一如既往的莊嚴,見她不急不慢趕來,心裏已有幾分不悅,嫌棄地放下手裏的茶盞,直截了當地道明來意,“皇後娘娘此番有孕是為天下之福,明日你且随我去寺裏為娘娘求一道平安符。”
她坐下喝了一口茶水,茶香四溢,淡雅又舒心,不緊不慢道:“我一向不信神佛,神佛自也不待見我,諸如此等要事,母親還是同旁人去罷,何故沾染上我的晦氣。”
溫老夫人氣得将茶盞摔在地上,門外的丫鬟皆不動聲色地退至門外。
她的目光落在地面的水漬上,鮮亮飽滿的茶葉子還冒着熱氣,她自顧笑了起來,“看來母親不喜歡這廬山雲霧,也罷,此等下品茶母親如何喝得慣。”
溫老夫人不知她在雲些什麽,語氣愈發嚴厲,“由不得你不去,若你還想要這個娘家做靠山,明日午時,莙明山淩華寺。”說罷,摔袖離去。
她面上并無半分情緒,只是看着那攤茶漬看了許久,招來丫鬟吩咐道:“再去泡一壺廬山雲霧。”
“娘!娘!我渴了。”小丫頭稚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緊接着一個小小的身影竄進來,身穿碧藍衣裙的婦人從小木桌上倒了一盞茶水喂到女兒嘴邊,小丫頭低頭猛喝了一口,咂咂嘴問道:“娘,這是什麽?”
婦人用素淨的帕子擦掉小丫頭額上的汗,笑盈盈道:“這是娘托人去東街茶鋪子買的新茶,名為廬山雲霧,如何?”
小丫頭品不出什麽花樣,只覺得比平時喝的要好喝一些,婦人從杯盞邊緣撚起一根茶渣,給小丫頭看了看,又放進自己的嘴裏,“品質佳的廬山雲霧葉葉分明,鮮亮飽滿,口感宛如珠玉在舌,這些雖只是些碎末渣滓,卻也能嘗出一點滋味。”
小丫頭見娘親說這些話時雙眼泛光,也學着樣子從盞裏撚起一根認真咀嚼起來,卻只嚼出一嘴的苦味,皺着眉頭哇哇叫苦,婦人見狀哭笑不得,将小丫頭摟在懷裏又抱又親。
Advertisement
“世子妃,世子妃……”丫鬟将泡好的廬山雲霧端上來,連連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她沒有喝,就看着一壺茶漸漸冷了下去。
“小龜,備車,明日去淩華寺。”她的目光一直在那壺茶水上,新來的丫鬟面面相觑,不知她在和誰說話,服侍久的丫鬟卻習以為常。
只見那抹黑影沉了聲,“我不是你的仆人。”
她擡起頭愣了愣,又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第二日,一輛寬大豪奢的馬車穩穩當當停在侯府門前,黑影坐在側方紋絲不動。
她被丫鬟扶進馬車裏,車簾下落那一瞬,她看見不遠處駛來一匹飛馬,她掀開簾子,看見馬面帶着盔甲,是送家書的馬。
她放下車簾,“牡丹,我們走。”
黑影一揮長鞭,馬車揚長而去。
一旁的小丫鬟悄聲問道,“世子妃方才是在叫誰?”
年長一些的丫鬟連忙使了個眼色,小丫鬟便沒了聲。
黑影自世子妃嫁進侯府便來了,不知是從何而來,也不知是為何而來,有傳言是世子的親信,世子常年征戰在外,便派了黑影時刻守在世子妃身邊,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是監視,世子與世子妃不睦,衆人皆知。
而這個黑影既沒有名字,話也少得可憐,更無人見過他面具下的樣子,所以世子妃常常胡亂叫些名字,阿貓阿狗阿花都是在叫他。
小丫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此去淩華寺路途遙遠,她靠着松軟的車榻休憩,思緒又漸漸遠了。
那日并不太平,晚些時候府裏的管事嬷嬷拿着娘親的繡品氣勢洶洶地走進她們的小院,不由分說就将娘親帶走,她跟着跑過去只見大堂前烏壓壓站着一群人,有常幫娘親賣繡品的外街李叔、東街茶鋪的老板娘、威嚴的嫡母、精明的管事嬷嬷,還有看熱鬧的小厮。
丫鬟從她們小院裏搜出來了幾兩銀錢和未成樣的繡品,還有一壺冷掉的廬山雲霧,嫡母一句話都沒說,只看了一眼便離開了,管事嬷嬷當即喚人将板子擡上來。
她見過那塊板子,上面沾了不少丫鬟小厮的血。
她掙脫開家仆的手,卻一不小心将那壺廬山雲霧撞倒在地,茶壺碎裂,茶渣漏了一地,而後兩個家仆一齊将她摁在地上,八九歲的孩子發瘋似的掙紮,眼睛裏的紅血絲快要溢出來,像是要吃人一般。
奈何她怎麽都逃脫不得,眼睜睜看着娘親被打得血肉模糊。
她們到底有什麽錯?
在這深院中吃不飽穿不暖,是娘親沒日沒夜地刺繡才有一口新鮮的飯吃、一碗新鮮的茶喝,她們到底有什麽錯?
那日雨下得很大,掩蓋了板子落在身上的聲音,以至于大家都覺得這頓板子并不重,只是碧藍衣裙的婦人至此落下了病根。
春去冬來,父親來院裏看過她們一次,送了些吃食和炭火,她拉住父親的衣袖,為什麽?他們憑什麽打娘親?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小臉,像是安撫小貓。
“偏院那個□□竟敢擅自做外面的營生,主母倒是個善心菩薩,這樣敗壞咱們溫府的名聲竟也容得下她,沒打死她算是好的了!”
“依我說就是活該,從前仗着有幾分姿色就敢興風作浪,這下好了,腿也瘸了,這輩子就是個病卧子。”
她撿起地上的鵝卵石朝長舌的嬷嬷扔去,老婦捂着一頭的血,邊追邊罵,她跑得很快,幾步竄上去便輕易逃走。
自那以後,府裏的家仆都不敢招惹她,每月的吃食都是按時按量。
大夫說娘親的腿疾約莫是好不了了,但能保住這條命已經算是菩薩顯靈,讓她有事沒事便去廟裏拜一拜。
繡品生意不能做了,娘親便開始替人謄抄書卷,常常一坐就是四五個時辰,娘親的上半身漸漸開始不得動彈,大夫說是因上次留下了病根,唯有淩華寺的鴻幾藥能有一線希望救命。
小丫頭連夜從院牆角的狗洞裏鑽出來,顧不得滿身的尿騷味拼了命地往前跑,月黑風高夜,家家戶戶都熄了燭火,整座宣州城一片死寂,只有巡查宵禁的侍衛。
她躲在陰暗的巷子裏,趁侍衛不注意偷跑進另一個巷子裏,如此反複,沒遇見侍衛,倒招來了一群野狗。
野狗聞見騷味就開始狂吠,冰冷的眼珠在黑夜裏發出閃爍銀光,饑腸辘辘地甩着舌頭,更像是野外的野狼,一步步将她逼近死胡同。
她渾身發抖,不斷地往後縮,一只野狗脫離狗群率先沖上來,電光火石之間,她似乎聞到了狗嘴裏的腥臭味。
突然,一只手抓住她的衣領将她從地上提起來,野狗“嘭!”的一聲撞在牆上,狗群四散而開。
她回過頭看見黑暗中一雙清澈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淹沒在一片漆黑中,戴着面具看不清臉,兩人重心不穩摔下牆的另一側,侍衛巡來只看見幾只野狗在狂吠。
她躲在牆角連大氣都不敢喘,等侍衛走了才松了一口氣,抹了抹臉上的污垢,像話本子寫的那樣抱拳向那人致謝,“多謝。”
那人沒有說話,将身上的袍子解下來披在她身上。
她低頭聞了聞,袍子将她身上的味道遮蓋了,再擡頭時,那人已經不見了。
天亮之後城門打開,她跟着一輛驢車一起混出了城。
淩華寺地處偏僻山林,距宣州城足有幾十裏遠,她身上盤纏用光了,餓得頭暈眼花實在沒有力氣再往前走,躺坐在一棵老樹下,明媚春光随着斑駁樹影搖曳晃得人睜不開眼,過路的人皆當她是逃難來的小乞丐避之不及。
“啪嗒。”天上掉下來幾個小黃球砸到她腦袋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原來是幾顆野杏。
她擡眼去看頭頂那棵大榆樹,又環顧四周,樹林蔭密并無一人。
顧不得許多,她撿起野杏就往嘴裏塞,清香的果甜霎時間占滿味蕾,“啪嗒。”又掉下來幾枚。
她将果子小心翼翼地拾起來,用一角黑袍包裹着,又起身繼續趕路。
不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她連忙躲進半丈高的野草叢裏。
“唰!”樹林中只聽見幾只箭羽劃過長風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