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下沒有比她更誠心的人
天下沒有比她更誠心的人
她吓得抱頭蜷縮在地,又聽見“咔嚓!”兩聲,好像是什麽東西斷了,馬蹄聲也越來越近。
馬背上的白衣少年一躍而下,只見地上只有幾只殘箭,箭身已經被砍斷,鋒利的箭頭和漂亮的羽毛尾巴一分為二。
少年看着地上的箭百思不得其解,箭怎會以這樣的形态斷在地上。
“殿下,這裏有個人。”随從提醒道。
少年回頭只見一團瘦小的身影蜷縮在草叢裏瑟瑟發抖。
“小兄弟,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她驚魂未定地擡起頭,眼前的少年緊張地看着她。
少年不放心,想察看她的傷勢,她害怕地往後退。
“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聲音溫和,慢慢地向她靠近,發現她腳踝處有擦傷,又掏出藥膏給她上藥,“這是治外傷的藥,幾日便能好。”
少年低着頭擦藥,濃密的睫羽微微扇動,她慌亂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還疼嗎?”
她搖搖頭。
忽而微風吹過,她聞到空氣中有一絲騷臭味,她大腦一片空白,羞恥心瞬間湧上心頭,連忙裹緊袍子往後退了幾步。
“多謝。”她聲音小小的,說完轉身就走。
他連忙騎馬追了上去,“這四周荒無人煙常有野獸出沒,實在危險,你要去哪我帶你去。”
Advertisement
她回過頭,少年高騎馬上,眉目俊秀如朗朗霁月,目光真誠。
“你要去哪,我帶你去。”
她沒有再跑。
不一會兒,少年便調來一輛寬大的馬車,親自馭馬前行,山路崎岖多險,馬車卻一直穩穩當當地行進。
“你是從宣州城裏出來的?”
她點了點頭。
他揮着馬鞭,欲言又止,這個小丫頭不像個乞丐,難道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去拜佛求福。”她垂下頭,眼裏有一片落寞,“聽說淩華寺很靈驗。”
“既然如此,那我便祝你心想事成。”他察覺到她情緒有些低落,便沒再問。
她掀開車簾,将衣袍裏的野杏遞給他。
他将她送到淩華寺便準備折返,她看着少年離去的背影,鼓起勇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唇紅齒白,騎着馬在陽光下肆意潇灑,“靖安王府,我是沈淮。”
她在心裏默念了兩遍,沈淮,沈淮。
那是溫小五第一次見沈淮。
她目送沈淮離開,沒走幾步只見一個随從和他說了些什麽,他揚起馬鞭,馬兒似箭一般奔出去,跑得飛快,很快便消失在山林間。
她回頭,看那金燦燦的,充滿希冀的三個大字‘淩華寺’。
門前清掃的僧人見她生的可憐以為是讨飯的小乞丐,連忙将她帶進後院的廚房,招待她喝了一碗熱騰騰的粥。
那時淩華寺香客甚少,整個大殿上也不過三兩人,她跪在佛像前虔誠地祈禱,希望佛祖保佑娘親能快點好起來,而後又磕了三個響頭。
住持站在她身後寬慰道:“佛佑誠心人,小施主如此誠心,一定會願望成真。”
她連忙向住持表明來意,住持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只是當時天色已晚,住持便讓小和尚帶她去廂房歇下,待明日再上路。
夜裏的佛寺靜得能聽見夜蟲輕鳴,她躺在床上摩挲着那件袍子,又想起黑暗中那雙清澈的眼睛。
佛佑誠心人,這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貴人。
她閉上眼,睡了一個安穩覺。
翌日,天突然下起大雨,她躲在屋檐下,已經過了約定的時辰卻不見住持的身影,她有些擔心,不顧傾瀉的大雨沖了出去。
她渾身濕透站在住持的廂房外,裏面有交談的聲音,“此藥只此一粒,貧僧已答應他人。”
“住持重承諾,溫某傾佩,只是今日溫某見貴寺佛像老舊,想必也是時候修繕一番,溫某願傾力相助。”
她一驚,透過窗去看見一個衣着華貴的男人站在破舊素淨的廂房裏,言語間亦是不容拒絕。
那是她的父親。
她手指冰涼,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不一會兒,父親便離開了。
她聽見小和尚說宣州城裏來的這位大人十分仗義,豪擲千金只為替好友求一粒藥。
她的心涼了半截,那她娘親的命呢?他知不知道他的偏院裏還有一個病得快要死掉的女人?一個一心只是想好好活下去的女人?
她擦去眼眶裏還沒流出來的眼淚,拼命敲房門,住持卻不願見她,她便跪在大殿外一遍又一遍地求,雨水沖刷掉她身上的臭味,袍子緊緊貼在她身上,殿內的神佛被雨霧和香火萦繞,悲憫地俯視芸芸衆生,迷迷漫漫好似真神仙。
她多希望這些佛像能睜開眼看一眼,能聽到她心中的祈求,能給她娘親一條活路。
世人皆說佛祖普度衆生,只要誠心,佛祖一定會聽到,她恨不能将心挖出來給滿殿的神佛看看,天下再沒有比她更誠心的人。
但整座寺廟像死去一般沉寂,埋葬在深山老林中,無人聽她哭訴,無人聽她祈願。
雨越下越大,将世間一切喧嚣都淹沒。
“世子妃,到了。”丫鬟将她喚醒。
她慢慢睜開眼,眼窩處尚有淺淺淚漬,又緩又輕地舒出一口氣,丫鬟将她扶下車,佛寺門前黑木牌匾上用鎏金寫了三個大字‘淩華寺’,筆鋒豪邁,出自靖安王之手。
當年沈淮将她送到淩華寺後接到了王妃突然病倒的消息,他們一個為娘親求藥,一個為娘親守榻。
後來父親将藥送到靖安王手中,他的娘親救回來了,而她的娘親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春天。
僧人見她看着匾額出神,便出聲提醒道:“今日本寺是為皇後娘娘祈福,還請施主改日再來。”
她來佛寺的次數少的可憐,淩華寺的僧人不認得她也是情有可原。
丫鬟當即拿出腰牌亮明身份,“我們是靖安王府的人,這是我們世子妃。”
僧人連忙致歉邀她們進去。
溫府的馬車正好趕來,烏泱泱一大群人,溫老太太見她早到了,心中的不悅也消了不少。
金碧輝煌的大殿相較她九年前來氣派了不少,佛像上都鍍了一層金光,栩栩如生好似漫天神佛都齊聚在此,她站在大殿上,所有人都虔心跪拜在地,獨她一人仰着頭正視這些庇佑人間的神靈。
溫老太太輕咳了一聲以示提醒,她視若未聞轉身出了大殿。
殿外小和尚拿着幾串佛珠走來,“佛佑誠心人,施主若是誠心許願,佛祖一定會保佑您。”說罷,将其中一串佛珠放置她手中。
她玩弄着手裏的佛珠,不置可否,擡眼見長廊下黑影環抱雙手倚在木柱旁,“喜鵲,你想聽故事嗎?”
黑影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捏着那串佛珠敲打在手間,往事如洪水般湧來。
自娘親死後,她便一個人住在偏院裏,屋子裏空落落的再沒有人聲。
娘親走的第三個月,父親來了,在偏院為娘親辦了場喪事。
他随意披了一件素白的袍子,裏面依舊穿着那身華貴的衣裳,抱着她擠了幾點眼淚。她沒有再像上一次那樣喋喋不休地問為什麽,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院裏的嬷嬷都說偏院那個丫頭冷血無情,親娘死了一滴眼淚都沒有。
她的确沒有哭,甚至沒有跪在靈堂前,因為她知道她的娘親已經走了三個月,不是今日走的,也不是昨日走的。
那次之後父親再沒有踏進偏院一步。
父親公務繁忙,無暇顧及她這個無足輕重的庶女,只有大姐姐溫映雪時常會帶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來她的院子,和她講今日發生的趣事,譬如去哪裏摘了鮮甜的果子,又去了哪裏的草場騎了馬,無一例外都是與沈淮一起。
在宣州城裏,溫府的大小姐和靖安王府的小世子,一個是待發的箭,一個是拉滿的弓,湊在一起一觸即發。
而溫小五,是埋藏在萬千宅院裏的一塊野青苔,恰逢陽光才得以生存。
溫小五聽着,平靜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一家子也随着溫父升遷從宣州搬進了皇城,聽說在那之後大姐姐與沈淮見面的日子越來越少,嫡母說閨中女子應當穩重自持,不可私下與外男接觸。
小五的日子也慢慢變得不太好過,她沒了親娘又不得父親疼愛,任誰都能壓她三分。大姐姐平日裏課業繁忙,閑時又要交際應酬,身上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一舉一動皆小心謹慎,哪裏顧得上她。
她記得十五歲那年差點被凍死在偏院裏,那年冬天格外冷,雪在破舊的屋頂上堆了厚厚一層,枯樹枝上有幾只烏鴉落腳,屋子裏實在太冷了,連老鼠都忍不住鑽進水池洞裏。
漆黑的夜被幾乎看不見的冰冷月光籠罩,窗外寒風朔朔,各院的丫鬟小厮都圍坐在爐子前熱熱鬧鬧地烤肉、喝酒,只有她的院子裏沒有一絲火光。
她抱着腿蜷縮在角落裏,頭發好像都被凍成了冰,那件黑袍子已經被她洗的發舊,披在身上沒有一絲溫度,她哈了哈氣,暖和的瞬間又陷入無邊無際的寒冷中,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影站在門外,那人走進來将她抱起來,用寬厚的衣袍裹住她瘦弱的身體,溫暖慢慢包裹住她。
“娘親。”她意識不明地喚了一聲,雙手緊緊抱住溫暖,“娘親。”她又喚了一聲,她想她或許早該随娘親去了,這世間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
“小五?小五你在裏面嗎?”門外傳來呼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