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笨蛋美人
第1章 笨蛋美人
順昌三十五年秋夜,徐府外。
此時的京城籠罩在一片秋涼之中,秋風席卷着落葉,月明星稀,天上綴着一輪月,放眼望去,擡頭能看見京城最高的那座塔,黝黑的剪影與月相對。
京城萬家燈火通明,但這個夜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只見徐府外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群東廠的番子與錦衣衛。他們衣着飛魚服,腰間佩繡春刀,那刀鞘在火把的燃燒下,泛着通紅的光。每個人臉上表情冷峻,沒有動作。領頭的番子喊了一句:“東廠奉命抄家,無關人等速速退下!”
有京城百姓不敢湊上前看,只開門好奇地瞧外頭,竊竊私語:“哎呦這是怎麽了,怎麽聚集了這麽多人?”
有人解釋道:“聽說啊,是徐家觸犯聖顏,要被抄家呢!可真是可惜了,那麽大一家子,說沒就沒。”
也有人問:“犯的是什麽事兒呀?得抄家?這些圍着的人想必就是……”
“噓噓噓!這可是東廠的人,奉命來抄家的,要是再多一句嘴,”那人忙捂住妻子的嘴,“小心腦袋不保!”
衆人伸長了脖子往裏頭瞧,只見一聲令下,身着飛魚服的番子們舉着火把魚貫而入,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徐府內很快一片兵荒馬亂,家眷們逃的逃、竄的竄,分不清是誰的叫喊聲與哭聲,響徹在黑夜。紙糊的燈籠滲出昏黃的光亮,跌落在地上,平添陰森之感。
“廠督,事情已安排妥當,有什麽需要吩咐的?”
太監福安恭恭敬敬地垂手,表情嚴肅。他一身宦官打扮,頭戴一頂烏紗帽,顫顫巍巍擡眸,看見眼前人的神色,還是垂下了眼,靜待吩咐。
自己侍奉在廠督身邊已久,頭一回見到廠督這樣的反應……
紙糊燈籠在樹枝上搖曳,照亮了這一方黑暗。一人在昏黃的燈光下負手而立,緩緩轉過身來,那張俊秀的臉被光照亮半邊,而半邊瓷白的臉又沉陷在黑暗之中。一雙漂亮而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眼下泛出駭人的烏青來,若不是這張容貌昳麗的臉,不識得的還以為他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厲鬼閻羅。
那人微微活動了片刻脖頸,從燈光下一步步走來。朝靴碾過碎石,吱嘎作響,像是在踩着什麽人的顱骨。順着他走來的一步步,火紅的坐蟒袍被風吹得浪潮翻湧,那蟒像是活了一般,在他衣上張牙舞爪地咆哮。
一舉一動皆是貴氣十足,但更多的卻是駭人的鬼氣。
福安侍奉在廠督身邊許久,第一次被他這般神情所吓到。東廠奉命于皇權,做事陰狠,手段狠毒,更不論眼前的就是東廠廠督魏玉,如鬼魅一般。
魏玉垂眼撥弄着玉戒,擡起一雙漆黑不見底的眸,話音裏的寒意滲入福安的脊背:“找出那個徐家最小的嫡女,不能出半分差池,若是死了,咱家要你們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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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亂象之際,此時,徐家最不起眼的小後院。
後院沒住什麽人,紙糊的燈籠高懸在長廊,被風一吹,吱嘎作響,上頭的灰簌簌地落下來,長廊上漸漸出現一個小姑娘的身影。秋風一吹,那小姑娘裹緊了衣裳,打了個噴嚏。
徐音聽着外頭的動靜,腳步越放越輕,心上越發不安。
早就聽說要抄家,她一個小姑娘,現在逃出去,應該不會被發現吧?園子裏有塊地方僻靜,有湖,還有樹啊花啊,最裏頭還有個洞呢,她身形小,一定可以出去的!
很久之前就聽奶娘說過,她雖然不受寵,還住在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裏,但她總歸是嫡女啊,是嫡女,就是要被連坐受罪的,這次抄家若是被抓到,她就完了嗚嗚嗚嗚嗚……
徐音抹了把淚,背着自己的小錢袋就往樹叢裏鑽。
她蹑手蹑腳地穿過草木中,鬼鬼祟祟地往身後看了一眼,透過黑黝黝的樹叢,能看見若隐若現的火光,像是催命的鬼火,她心中狂跳。
他們就要來了,得快些才行!
徐音動作笨拙,她吃力地走到湖邊的圍牆下,撥開雜草一點一點地去找那個洞。秋天的雜草硬,她吸了吸鼻子,心裏像是在打鼓。快一些,再快一些……
徐音的手被生硬的雜草割出了血,她疼得泛了淚花。也沒來得及吹吹,就繼續撥開雜草繼續找。大汗淋漓之時,身後傳來一個大漢不懷好意的聲音:“小姑娘,做什麽呢?”
徐音猛然回頭,看見一個身着飛魚服的大漢獰笑着看着她:“幹什麽呢小美人?想逃?”
她睜大了眼,後背已經是出了一身冷汗。她丢下小錢袋提着裙子就往遠處跑去,那大漢“哈哈”笑了一聲,舉着火把就往徐音跑的方向跑去!
徐音不敢大聲呼喊,她動作笨拙,但跑得卻快。無論跑得多快,還是會被大漢所追到。不知何時被石子兒絆了一跤,一跤摔進湖邊的樹叢裏,衣裙被挂住,怎麽也脫不了身。她吃力地試圖站起身,大漢卻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面前,笑得猥瑣:“诶呦小姑娘,你是徐府的哪個啊?長得這麽好看。報上名來!”
徐音縮在樹叢裏,想到告訴奶娘告訴自己“嫡女會被連坐”的事情,低低地說道:“我是徐府的丫鬟。”
小姑娘也就十五歲,說話軟軟糯糯的。大漢不禁喉嚨癢癢,他笑得更猖狂了,原來穿得這麽素淨,難怪是丫鬟啊。廠督告訴他們,要留下徐府最小嫡女的命,但這既然是丫鬟,與她快活一番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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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正院。院中已經是跪滿了一大群人,火把的噼啪聲響在沉悶的黑夜裏。
福安顫顫巍巍地擡頭,一句話也不敢說。半晌,他看見廠督沉得駭人的臉色,還是道,“廠督,徐家所有人都在這裏了,也都問過了,但是……”
魏玉背對着福安,微微側過臉,聲音冷了一分,涼薄而含了怒意:“徐家嫡女呢?”
福安舔了舔幹澀的唇,聲音越壓越低:“奴才……”
“去園子一趟,”魏玉斬釘截鐵地轉身,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眸光狠厲,“今天就算是把徐府翻個底朝天,也給咱家把徐家嫡女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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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園。
徐音一雙泛紅的眼死死地盯着大漢,她緊緊護住胸前的衣襟,偷偷地将裙角的樹枝都折了下來,猛然間,就要往大漢眼睛裏戳。
大漢還沒得手,就被小姑娘擺了一道,氣得連連冷笑。他截下那些樹枝就要動手,粗壯的手腕卻被人所抓住——
慌亂的徐音被火焰的光亮晃疼了眼,随即聽見“咯”一聲,親眼看見一雙白皙而骨節分明的大手将大漢的腕骨生生折斷!
大漢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癱倒在地上,那雙手又掐住大漢的脖頸,還未等他再叫,脖頸就被人所掐斷,慘叫聲戛然而止,大抵是死了。
她吓了一跳,不敢去看那屍體,身子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視線卻從未從那雙漂亮的手上移開,企圖轉移自己的視線。
這雙手很漂亮,和徐音有繭子的手全然不同。那雙手的主人想必養尊處優,力氣卻大得很,實在是奇怪。徐音咬咬唇,緩緩地擡起頭來。
她看見了魏玉。男人的五官在火把下看得很明晰,戴着烏紗帽,衣着火紅的蟒袍,縱使她坐在地上,也被他漂亮的樣貌所驚豔住。他的笑意似有似無,薄唇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露出流暢的下颔線,不知道在笑什麽。周圍的人皆是吓得噤若寒蟬,徐音卻看得發怔。
猛然間,她對上了一雙幽若寒潭的眸子。與她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那雙鳳眸裏似乎含着驚濤飓浪,湧動起來。随即那波濤停滞,他蹲下身來,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看什麽?我好看?”
“好看的好看的,”徐音癡了一般點頭,一雙清澈的眼泛着亮光,小臉上還留着未褪的淚痕,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觀、觀音,你是來救我的嗎?”
衆人皆是面面相觑。廠督惡名在外,下至三歲小兒上至八十歲老太,都對廠督噤若寒蟬,聽說廠督的名號,能止小兒夜啼。這徐家嫡女莫不是着了魔,居然叫廠督“觀音”?
他的确生得好看,比女子還漂亮三分,但這也不是觀音的模樣呀!
“觀音?”魏玉聽笑了,語調淡然,笑意陰邪,“你求求我,求我,我就救你。”
眼前的小姑娘攥着胸前的衣料,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烏發上還有雜草,一張小臉灰撲撲的,頗為狼狽。但偏偏是這一雙水汪汪的眼,清澈而純粹,實在是幹淨。
聽到這句話,她似乎有些疑惑,歪了歪頭。
求……怎麽求?她怎麽就聽不懂意思呢?
魏玉慢條斯理地打量着她。這就是徐家嫡女?生得倒是精致小巧,蠢得有點意思。
若是吓一吓,會不會哭?
一旁的福安暗示他,低聲道:“廠督,想必這就是徐家嫡女了,快将她帶走罷。”
徐音猛然間瞳仁縮了縮,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驚恐萬狀。
聽奶娘說,東廠提督魏玉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殺伐果斷、心狠手辣,負責緝拿要犯,這次抄家,來的必然是他啊!
這是什麽觀音啊,是來抓自己的!
徐音想起有人說過,死在廠督手裏會死得很慘,那慘叫聲出了廠獄都聽得見,既然死得那般痛苦,不如自己了結了。
她回想起這句話,抖抖索索地看向身後的湖水。這湖水雖然冷,但跳下去就能死,說不定在陰曹地府還能和奶娘她們相見嗚嗚嗚……
她咬咬牙,趁魏玉分心之時,往後退了一步,一頭跳進了冰冷的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