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崇明二十二年夏,這一日雨至未時尚未停歇,淅淅瀝瀝的水滴打在花園的湖中十分吵鬧。
徐家禮部尚書府五進五出的宅院,青磚黛瓦,有衆多房舍。連着下了一夜的雨,瓦牆沖刷得更是幹淨透亮。徐府大且不說,內裏亦是精巧細致。兩丫鬟打傘走過沁園,進入石洞,只見佳木茏蔥,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流過,蹿過石隙之下彙入花園中央的湖中。
兩個梳着高頂髻的丫鬟不過十六七歲模樣,正提着衣裙往橋上走去。先觀她們身上鮮亮的衣着樣式,又看那握着傘把的手細皮嫩肉,想也知道應當是哪家主子身邊的貼身丫鬟。
那穿桃紅長裙,長相嬌憨的丫鬟終是耐不住寂寞,湊到了另一丫鬟身邊悄聲說道:“你說這叫什麽事啊?怎麽就叫那渾不吝的纨绔瞧上了咱家的小姐。”
這丫鬟口中的小姐,便是徐府的二小姐,徐司巧。
另一老成些許的丫鬟只嘆了聲氣,也道:“那謝瓊嬰是什麽人?就是個纨绔慣了的公子哥,平日裏頭煙花柳巷沒少跑不說,還慣會打殺別人,這樣的人怎就配得上二小姐這樣冰清玉潔的人兒。”
說起這謝瓊嬰,兩名丫鬟皆是沒有好氣。其實也不怪乎此,只因這人的名聲實在是太臭了一些。出生國公府且不說了,親母還是當朝的長寧公主,這樣的門第家世,偏偏還真就養出來了這樣的混世魔王。
若是別人家求娶徐府的小姐倒還好說,要是不願也只管推脫了去,然叫國公府家瞧上了她,這樣潑天的權勢,徐府又怎敢得罪。
容貌嬌憨的丫鬟性子也頗為火爆,只憤憤道:“我呸!早就聽聞他貪戀美色,曾經在春紅樓花了整整萬兩銀子,就為了包那頭牌一宿。定是不知什麽時候叫他瞧見了咱家的姑娘了,入了眼就想強搶。也不知道那長寧公主怎還好意思上門來給他提親,莫不是礙于他們的身份,太太早攆了他們去。”
二人片刻話語之間已經過了橋,眼見前頭就要出了花園。另外一丫鬟勸道:“快莫要說了,若叫別人聽見了,可少不得要挨訓了。”
她雖勸別人不說了,然探頭探腦看了看四周沒人自己卻又說了起來,“要說長相,咱家的公子小姐們哪個不是頂尖的相貌,就這大公子和二小姐,生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樣。”
說曹操曹操到,二人收了傘并肩上了長廊,這丫鬟話音方落,就瞧見前頭那拐角走出來一白衣公子。
因着下雨,這會天色有些黯淡,只照得那男子神色不明,但就這麽遠遠看上一眼,也只被那如谪仙一般的出塵相貌晃眼。
男子一襲白衣錦袍,袍上只用金絲點綴一二,腰間系挂着一塊碎了半劈的玉佩,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那張光風霁月的臉可以說是挑不出來一絲毛病。
這白玉公子便是那兩位丫鬟口中的大公子,徐彥舟。徐彥舟出身正室,家中排行老大,是徐府的嫡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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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丫鬟見識此人忙噤了聲,對他恭謹地行了禮,“大公子萬福。”
然徐彥舟連眼神也未曾施舍一二分,只是路過時淡漠地“嗯”了一聲便離了這處。
徐彥舟只一會的功夫就消失了在視野之中,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那桃紅長裙丫鬟只是冷哼一聲,“看這方向,又是去尋那泉州來的破落戶了。”
丫鬟口中泉州來的破落戶便是那徐府表小姐,宋殊眠。
宋殊眠的母親是這徐家當家主母的堂妹,早年間嫁給了泉州一富商,夫妻二人幸福美滿,婚後也只撫育着宋殊眠這一獨女,然而好景不長,在宋殊眠十歲的時候夫妻二人出海經商不慎遇了害。
宋父宋母遭難,宋家老爺也随之病倒,整個諾大的宋府一瞬間只剩下了她和宋老夫人。
那宋老夫人操持着辦完了其父母的喪葬事宜,眼瞅着宋家就要成了絕戶,轉頭看着那哭得死去活來的宋殊眠,想到自己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撒手去了,狠了心要把她送走。
她想為宋殊眠尋個好去處,然而自己也就生了那麽一個兒子,宋家這邊自是無人撫養。宋老夫人便将眼睛投去了宋殊眠母親那邊的娘家,最後比來比去便敲定了尚書府。
徐家門第高名聲好,往後宋殊眠縱是在府上當個表小姐也能尋個好前程。
宋老夫人當即下定了決心,也不管宋殊眠哭昏了幾回,只眼睛一閉不再瞧她便叫人送上了去京都的船。
但她也生怕徐家苛待了宋殊眠,是以奉上了宋家的所有家財,一半給徐府,另外一般給宋殊眠當嫁妝,只希望徐府縱使在錢財的面上也能厚待她一二。
那徐夫人陳氏起先不願意,但之後細細一想,這宋家是個富商大戶,其家財萬貫不說,況自己收養了那堂妹的遺孤,亦是能夠博得一美名。
有名亦有錢,最後因此還是收了宋殊眠。
然而誰又會把一個死了父母的商戶之女放在眼裏,她即使貪了那萬貫家財,卻未曾如約,就連府上的下人們都不曾将她當主子。
這廂說起了宋殊眠,另外一丫鬟眼神有些豔羨,“破落戶又如何,總歸是得大公子愛重,往後縱使再不濟當個貴妾也成,可不比你我好上許多。”
屋外的雨絲毫沒有停歇之勢,反而越下越急。這樣的天氣,那透光的萬字紋窗并未阖上,反而大開着,風雨不斷捶打着窗戶發出了哐啷聲響。
宋殊眠因幼年傷痛,後來便總愛聽風雨聲。
女子靠坐窗邊的圈椅之上,一身素色錦服更襯得其膚白凝脂,明眸善睐,靠倒在圈椅上身姿曼妙更顯腰窄。與徐家二小姐徐司巧那張冷清的臉大不相同,宋殊眠生得明豔嬌媚。
若說徐司巧似皚皚白雪,那宋殊眠就如同耀眼朝陽。
“怎麽坐在這裏吹風?”一清淡的聲音從門口那處傳來。
宋殊眠擡眼望去,便見到了徐彥舟從門外進來。方才未聽得下人們通傳的聲音想來也是被他先一步遣離了此處。
瓜子臉櫻桃嘴,一雙杏眼笑起來如彎月一般,宋殊眠見到來人就起身迎了上去。她也不說別的,只是柔聲喚道:“表哥。”
外頭下了大雨,徐彥舟的身上難免沾染了一些雨水回來,宋殊眠拉着他的手去椅子那處坐下。
徐彥舟的手縱是在夏日裏頭也十分冰涼,握着如同玉一般,宋殊眠從懷中掏出帕子彎下身來為他擦拭白衣下擺的髒污。
如今是崇明二十二年,徐家的大爺現任禮部尚書,是個三品大官。徐家往上頭數五代,哪個不是喊得出名頭來的,也算是個實打實的簪纓世家。而徐彥舟前些年裏頭參加完科舉,便登甲第中探花,如今二二年歲便在都察院中任左佥都禦史一職,一時之間徐家風頭更是昌盛。
徐彥舟如此年輕便中了探花,這等逸群之才且不說,其為人也是品行端正德行高尚,是京都夫人們口中最為人稱道的“別人家的公子”。
這徐彥舟賢名遠播,況長得亦是神仙公子模樣,京都裏頭不少的夫人都想将自己的女兒嫁到徐府。
說起婚事,宋殊眠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了謝瓊嬰。
若說這徐彥舟是出了名的端莊高潔,那謝瓊嬰就是那出了名的不倫不類。
說起謝家那也算是大有老頭,謝家的老太爺曾封太傅,底下共育三房子孫。長房同三房皆是庶出,唯獨那二房是正兒八經的嫡出身份。
前朝有五位皇子争奪皇位,而當今聖上崇明帝是當初五皇奪嫡的最終贏家。謝家的二爺現官拜兵部尚書,同崇明帝一起長大,後也是跟着崇明帝一起奪嫡的功臣,奪嫡成功之後,便被封了國公。
國公在大昭是僅次于宗室親王的存在,而皇室宗親早就被剿盡殆盡,是以如今又有誰能越過國公府的頭上去呢?國公爺謝沉後還娶了崇明帝的親妹長寧公主,時至今日國公府這樣的權勢誰都不敢招惹一二。
而那謝瓊嬰是長寧公主的獨子,自幼便是受盡了千嬌萬寵長大,長寧公主打也舍不得打,罵也舍不得罵,含在嘴裏是怕化了,露在外頭又怕冷了。就這樣養着養着,謝瓊嬰不出所料地被養廢了。
婚姻往往是先求族,再求人。但,謝瓊嬰哪裏管你什麽門什麽戶,只要是瞧上了眼,就要搶回家去。
那廂謝瓊嬰求娶徐司巧的事情她自然也是聽聞了,謝瓊嬰為人放浪,徐家和徐司巧都不滿意這門親事。
但,國公府不是他們能拒絕的。
這徐司巧是徐彥舟的嫡親妹妹,她知曉出了這樣的事情徐彥舟心中定是不好受,也不煩他只這樣安安靜靜地替他擦着衣服。
女子身上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闖進了鼻子,那一雙柔荑在身上輕輕撫過,徐彥舟下颌微不可察地收緊了幾分,修長白淨的五指兀地握住了宋殊眠的皓腕。
宋殊眠跟在徐彥舟身邊六年,對他的脾性摸得清楚,這會當他在為徐司巧的事情煩悶,方想要開口勸慰他一二句,卻只聽他開口問道:“你可知曉謝三求娶司巧之事?”
謝瓊嬰在族中排行老三。
宋殊眠不知道徐彥舟為何要同自己說這事,卻還是如實地點了點頭。這樣的大事,阖府上下誰會不知。
宋殊眠蹲在徐彥舟的跟前,仰頭看他,只見他的目光幽深地看着自己。
徐彥舟就這樣盯着她瞧了許久,瞧得宋殊眠的心頭莫名地生出了一股不安。
“謝三為人實在孟浪,司巧不願嫁他,昨日裏頭還鬧了上吊。”徐彥舟的聲音清澈,說起話來如同玉珠碰撞,十分好聽。
聽了徐彥舟的話宋殊眠有些錯愕,沒有想到這徐司巧這樣端莊的人竟然還會整上這樣一出。
外頭的雨至今尚未停歇,反而越發滂沱,那砸在屋檐下的雨愈發吵鬧,襯得屋內更加寂靜。
默了許久,宋殊眠才勉強地扯動嘴角說道:“到了這樣的地步,拒了不成嗎?謝家不至于鬧得這樣難看的。”
徐彥舟沉聲說道:“推不掉的,長寧公主親自登門,若是再推,倒顯得我們徐家不識好歹了。”
宋殊眠問道:“推也推不掉,那當如何呢?”
徐彥舟看着那蹲在自己跟前的女子,櫻唇瓊鼻,其面目憂愁,此刻一雙漆黑的瞳仁之中盡是自己的倒影。
窗外似有雷電閃過,随即發出了一聲轟鳴,這一聲響震得徐彥舟心如擂鼓。
他最後還是開口說道:“司巧她身體不好性子冷清,定受不了那謝瓊嬰的磋磨。”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決心,不再看宋殊眠一眼,只冷冷說道:“你來替她嫁。”
你來替她嫁。
宋殊眠聽了這幾個字險些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宋殊眠十歲方來徐府的時候沒有一人善待于她,徐夫人收了宋家的錢財卻也未曾想要教導養育她,見人來了也是把她丢去偏僻的院子裏頭自生自滅,不再管她的死活。
十歲,早就是已經通人情懂事故的年歲。
在那荒蕪破爛的院子裏頭呆了半年,不過就這短短半年的時間,她便從先前無憂無慮的宋家大小姐變成了畏畏縮縮、察言觀色的徐府表小姐。
後來一次偶然徐彥舟路過了那處,撞見了宋殊眠,當天晚上,宋殊眠就從那破爛院子搬去了西廂房小姐們的住處。
整個諾大的徐府,自此便有了一個善待她的人了。
他教她讀書習字,禮義廉恥,天冷了會抱着她取暖,打雷了亦會來哄她入睡。整個徐府誰又不知道二人感情深厚,就連宋殊眠都以為,徐彥舟心中是有自己的。
宋殊眠錯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眼神之中盡是不可置信。她在他的身邊跟了整整六年,到頭來換得這麽一句:你來替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