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崇明帝赦免杜嘉樂的旨意已經到了大理寺裏頭, 他們二人現在來領人也沒人會攔。
獄牢門口現在混亂嘈雜,沒有人注意到了謝瓊嬰和宋殊眠進了裏頭。
杜家關在大牢裏頭的女眷們已經全部被提去了刑場,這會整個大牢裏空蕩蕩的就只剩下了杜嘉樂一個人在裏頭。
杜家的人在午時三刻抄斬,監牢之中還有女眷們方用過的斷頭飯。
而杜嘉樂這會正坐在小方矮凳上, 雖然端着碗像是在吃飯, 但手上的筷子卻是一下沒動。她心思細膩, 在看到周遭的人都被帶走了之後, 然而卻沒人來理會她之時,就已經隐隐約約猜到了什麽。
看到了謝瓊嬰和宋殊眠出現在獄牢之中的時候,杜嘉樂便知道他們果真救她來了。
她身上穿着單薄的囚衣, 頭發散亂在肩頭,鼻尖被凍得通紅, 手上也生滿了爛瘡,甚至還流着血。她年紀宵小, 這幾日想來在獄牢裏頭吃了不少的苦, 人看着比上一次再見的時候竟還瘦了整整一圈。
杜嘉樂看到人來, 手上一抖,一時之間沒能拿住手上的碗。
劣質的瓷碗掉到了地上發出了不小的聲響,瞬間四分五裂開來。
杜嘉樂慌張地想要收拾, 才摸到了瓷片, 就被宋殊眠阻止了,獄卒正在一旁開着門, 宋殊眠只能隔着欄杆喊道:“別碰了,一會該劃傷手了!”
杜嘉樂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似的, 怔忡了好一會, 才停了手。
看到兩人,她也只是勉強扯出了個笑容, 這笑勉強又不真實,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了。
獄卒很快就把門打開了,宋殊眠見她這樣,也是心疼得不行,她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牽起她的手來,方一碰到便是徹骨的冰寒,見到她手上凍出血的爛瘡,心中更痛。
她動手就要解下身上的鬥篷,然被謝瓊嬰先一步阻止了。宋殊眠不解地往他那處看去,卻見得他已經把身上的狐裘脫了下來給遞給了杜嘉樂。
杜嘉樂知道這是上好的白狐裘,她恐自己弄髒了一直搖頭拒絕,“謝哥哥,我不冷的,會弄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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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瓊嬰卻不容她拒絕,直接把衣服塞到了她的手上,“髒什麽髒,你是不是嫌棄你謝哥哥髒,才不肯穿?”
杜嘉樂忙道:“不是這樣的......”
宋殊眠趕緊替她裹好了狐裘,對謝瓊嬰說道:“你唬她做什麽。”轉頭又對杜嘉樂說道:“沒事的,你好好穿着,他家裏頭的衣櫃都快塞不下了,一件衣服而已,你穿着就是了。”
杜嘉樂見推脫不了,也只能穿了起來。她鼻尖有些發酸,低頭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哥哥和爹爹一會就要被砍頭了是嗎?”
宋殊眠聞此呼吸一窒,不知道該去如何回答,只能轉頭去看向了謝瓊嬰。
謝瓊嬰的面上無悲無喜,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的表情,他眼神空洞,視線投向了獄牢牆面上方那處透光的窗戶,聽到杜嘉樂這樣問,他也只是“嗯”了一聲,再沒有別的話要說。
宋殊眠原本以為杜嘉樂聽到這話會哭,但她沒有哭,甚至還笑了笑,她笑的真情實意,嘴邊的兩個梨渦便十分得明顯,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這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杜鶴安前幾日也這樣傻笑,杜嘉樂今日也這樣笑。
偏就是這樣的笑,看得人裏頭堵得難受。
杜嘉樂笑着問道:“姐姐,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啊?”
宋殊眠不知道杜嘉樂為何要問這個,但很快便是明了,她道:“估摸着還有一刻鐘。”
還有一刻鐘,就是午時三刻了。
宋殊眠話音方落,謝瓊嬰忽出聲說道:“往後我會把你送去別的地方,京都這地方不好,你一輩子都再別回來了。”
這地方太可怕了,當年逼走了他的摯友,如今又殺死了杜鶴安。
可怕的到底是京都,還是什麽?
但不管是什麽,天道昭彰,人心公理,在這樣的地方,是不作數的。
有罪便是有罪,無罪便是無罪,可在這裏,有罪可以成無罪,而無罪亦能成有罪。
他的舅舅,想要推行新政,惠澤百姓,他想要當個好皇帝,享受古代君王最高的祭祀儀式,封禪泰山。而他的老師,斬貪吏,振新風,善百姓,他走到如今,已經足夠他将來青史留名了。
可他們竟然為了推行這個所謂的新政,就這樣任由他的父親為了保住謝瓊霖,将所有的過錯推到了杜家的身上。錦衣衛神通廣大,皇帝和首輔怎麽可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麽。
謝瓊嬰實在是不明白,僅僅是為了實現他們心中所謂的太平盛世,就非要犧牲一些無辜之人性命。
既想要泰山封禪,既想要青史留名,究竟是為什麽要做這樣授天以柄的事情?
寒風淩冽,呼嘯聲透過窗戶盤旋在耳邊。
杜嘉樂知道是謝瓊嬰救了她的性命,讓她離開京都,也是為了她好。可是滿門抄斬,憑什麽就她還好好的。
她什麽都明白,卻還故作疑惑不解地看着謝瓊嬰問道:“可我的家在京都,為什麽要我離開啊?”
謝瓊嬰轉回了頭,看着突然執拗了起來的杜嘉樂說道:“以後京都不是你的家了,你沒有父兄,沒有親人,你可以是任何人,但絕對不能再是杜嘉樂。”
謝瓊嬰的語氣生冷,說的也不過是再直白不過的實話。只是實話傷人,就連宋殊眠都被刺痛了幾分。
杜嘉樂的笑容也終于褪去,她看着謝瓊嬰說道:“自古以來上位者就是這樣冷漠無情,不講道理。我們做了什麽竟要被人趕盡殺絕至此,杜家阖府上下兩百來條人命,就這樣沒了活路。”
杜嘉樂怎麽可能不恨?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清楚,但謝瓊嬰都沒辦法了,她又能如何啊。
“謝哥哥,你說得對,我沒有家了。”
她像是洩了氣一般,眼角終于落下了一滴濁淚,“我還是沒有家了......”
“只是哥哥的救命之恩,我恐無以為報。”
寒風死命地從那扇狹小的天窗灌入,冷風砸在三人的身上,謝瓊嬰脫了狐裘,只穿着一身白色長衫,他卻似是感覺不到冷一樣,絲毫不見得畏寒瑟縮,他對杜嘉樂說道:“不論山長水遠,你從今往後好好的活着,便是于我最好的報答。”
杜家的滅門慘案終究是謝瓊嬰心頭邁不過去的一道坎,只有杜嘉樂過得好一些,好好地活着,他的心裏才能好受那麽一些,對杜鶴安的虧欠才能少下去一點。
杜嘉樂面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什麽悲痛之情,她輕笑了一聲,點了點頭。
三人出了獄牢,外頭空氣實在凍人,大雪都把人壓垮。這樣的天氣,一件狐裘還是遠遠不夠,宋殊眠想要把自己身上的鬥篷脫下來給她披在裏頭,但是杜嘉樂死活不肯穿。
無法,宋殊眠只能拿了傘來替杜嘉樂遮擋了風雪,然方才走出沒有幾步,杜嘉樂突然急切地說道:“不好了,娘親留給我的發簪好像落在了裏頭,姐姐,你們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說着便跑開了,宋殊眠拉都來不及拉。杜嘉樂小跑離開了二人,然而沒跑出多遠,突然停了腳步回過了身來。
杜嘉樂同他們的距離算不上遠,卻也算不得近,她就忽然停在了那處,一動不動地看着兩人。
風雪太大,快要糊了人眼。
宋殊眠的心中忽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旁邊的謝瓊嬰已經大步朝着杜嘉樂邁去,然而方走出了一步,就聽得杜嘉樂喊道:“謝哥哥,謝謝你救了我。但我要和哥哥他們一塊去找母親了,我好不容易才盼來了和哥哥團聚,你讓我當別人,我才不要當別人呢,我永遠都是杜嘉樂!”
家人都死了,她一個人活着又還有什麽意思。若是未來的歲月都将孤身一人殘喘茍活于世,那她倒寧願去死。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家,謝瓊嬰讓她走出京都,讓她當別人。
她走不出京都,也當不了別人。
周遭的雜聲太大,杜嘉樂的話卻還是一字不落地傳入了他們的耳中。宋殊眠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隐約之間覺得她一定是笑着說了這些話。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謝瓊嬰始終是慢了一步,沒能阻止她。
一抹豔紅在漫天的白色之中格外紮眼,血珠自杜嘉樂的脖頸之間炸開,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藏了方才那碎掉的瓷片在手上,後便用了這塊殘破瓷片于這一刻自刎。
那樣粗劣的瓷碗,劃在脖子上該是怎樣的疼啊。
謝瓊嬰将好才接住了杜嘉樂要倒下的身體,她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眼中還帶着将要解脫的笑意,杜嘉樂笑着說道:“我不疼,對不起哥哥......還是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這小姑娘死前還怕麻煩了別人,難怪方才死活也不肯要宋殊眠的衣服,原來也是怕再弄髒了一件。
謝瓊嬰死死地捂着她那正在噴血的脖子,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勞,殷紅的血從他的指縫之間不斷滲出,杜嘉樂終于是在他的懷中漸漸沒了聲息。
宋殊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他們的身邊,謝瓊嬰的手上全是血水,他今日穿得白衣,也沾了不少的血水,而身下的雪地也不用說了,被血水浸染更是一樁慘案。
宋殊眠雙腿止不住地發軟打顫,最終還是癱坐在了地上。
這是她第一回 ,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在她的眼前死了。
謝瓊嬰的喉嚨像是堵了什麽東西,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來,只無措地看着眼前的宋殊眠。
還是死了,還是騙了杜鶴安。
小姑娘死在謝瓊嬰的懷中,與此同時,午門那處,杜鶴安也在這一刻人頭落地,徹底沒了聲息。
宋殊眠顫抖着伸手将杜嘉樂睜着的雙眼阖上。
偌大的天地之間,皆是一片蒼茫白色,唯有他們這處的紅色格外刺眼。
瓢潑的大雪,卻怎麽也沖刷不淨這座皇城的髒污。
他們終究什麽話也沒說,謝瓊嬰親自把人抱上了馬車,帶着杜嘉樂的屍體回了謝府。
回到謝府的時候,兩人恰好撞見了謝妙蓉從外頭回來,她看上去失魂落魄,就跟丢了魂魄一樣。
謝妙蓉縱使是大小姐脾氣,卻也不是沒有心肝的。她今日去了西市那邊看杜家行刑,雖她之前吵着嚷着要把杜鶴安殺了洩憤,但真見到人被砍了頭,心中卻又莫名堵得慌。
她看着謝瓊嬰懷中已經沒氣的杜嘉樂沉默了許久,終究是什麽也沒說,逃也似的離開了此處。
杜家的人死得倒黴凄慘,被人卷到了草席裏丢到了亂葬崗去,謝瓊嬰找人去把他們全都挖了出來。這是一筆巨大的錢財,而且還得偷摸着去做,不能被發現,好在崇明帝即便是知道,對此也只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謝瓊嬰不在明面上做,不被人發現,倒也沒什麽大礙,便由着他去了。
這些時日謝瓊嬰一直忙着這事,宋殊眠也跟在一旁幫忙,約莫十來日才完了事。
夫妻兩人前些時日因着身上都染着病,就算是用膳也只是在春澄堂裏頭用,這會子身上的病都差不多好了利索,就去了榮德堂的大膳廳用了晚膳。
膳廳裏頭坐着二房的幾人。
當初謝瓊霖行刑的時候謝沉就站在一旁,用眼神威逼利誘着行刑之人,行刑的人自然也不敢往狠了打。是以謝瓊霖屁股上的傷根本就算不得什麽,躺個沒兩天早就好的差不多了,這會面上看着容光煥發,哪裏還有當初那方被打完凄凄慘慘的模樣。
長寧已經用完了飯先行離開,這處只坐着謝沉、以及謝瓊霖夫妻,許是沒想到他們夫妻二人突然來了,膳廳之間本其樂融融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古怪了起來。
見到謝瓊嬰來了,謝瓊霖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