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烏夜啼六
烏夜啼六
莫念坐在銅鏡前,身穿村裏送過來的新的五色彩裙,梳高髻,用小指輕輕沾了一點朱砂點在額間。
她原生得美,靈動俏麗,皓齒明眸,換上這身衣服,作出端莊的姿态,比平日裏更多一分神秘缥缈,凜然不可近之态。
汪小劍和鄭倉穿着村裏的粗布短打,同村裏兩個年輕村民一起擡着竹轎。
汪小劍原本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這衣服太粗糙了,刮得他皮膚都紅了,見莫念出來,頓時暈暈陶陶,臉從耳朵紅到脖子,不敢擡眼直視她的臉,一時連害怕和抱怨也全忘了。
鄭倉倒是神色如常,目視前方,目光沒有多做停留。
莫念邁步坐上竹轎,不免輕輕皺了皺眉。這竹轎不知被多少女子的鮮血澆灌過,鮮血雖然幹涸了只留下淡淡的紅褐色痕跡,但是坐在這裏,血腥味萦繞在鼻端不散,令人有些作嘔。
“起。”鄭倉淡淡輕喝一聲,四人擡着竹轎,穩穩起身。
“游神祭,荷花仙,神經享,怒火平...”
少女的歌聲和着鼓聲,悠悠回蕩。
莫念端坐轎中,聽着這歌聲悠悠,面上端莊,心中厭惡。
呸,什麽神靈,分明是怨靈!
這沉璧村,從上到下都透露着古怪,以鮮血獻祭,還要掩飾太平。
游神隊伍打着火把,伴着火光映天,看起來倒是十分熱鬧,只是每個人都是緊緊繃着心弦,不敢有片刻放松,平靜的表面下藏着詭谲陰森。
擡竹轎的都是年輕人,老道士的白色頭發太顯眼了,只能混在前頭跳傩舞的隊伍裏,這老道士倒是多才多藝,竟然也讓他跳得像模像樣,戴着傩面具混跡其中,看不出什麽纰漏來。
鄭倉和汪小劍擡着竹轎,一個不動聲色,一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都警惕地觀察着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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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念坐在轎中,橫秋劍太顯眼了,只能藏在竹轎下方,她手中緊緊握着八寶鈴,感受着風中的氣味。
來了。莫念眼神輕輕一動。
竹轎微微一沉,有什麽東西落在上面,看不清形狀,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速度極快,撲向莫念的面門,濃烈的腥臭味撲面而來。
莫念反應極快,足尖一點,整個人向後一仰,口中念咒,手中八寶鈴疾射而出,“九天八寶,生死蒙恩。飛鈴流金,萬鬼潛行!”
小小的銀鈴随着她念咒,爆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如金色流星一般迅疾飛出,擊中那團黑影,黑影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聲音銳利如在腦海裏刮骨,所有人都捂住耳朵站立不穩。
竹轎也傾倒下來,莫念順勢一躍,摘下竹轎底部的寶劍,橫劍身前。
八寶鈴一擊得中,金色光芒消退,如一對普通的鈴铛,躺在莫念掌心。
“接劍。”老道士把傩面具一摘,一下撕開前頭紅色大鼓的鼓面,從裏頭拿出兩把事先藏好的桃木劍,扔給鄭倉和汪小劍,鄭倉順勢接過,随手挽了個劍花,如莫念一般,橫劍胸前。
汪小劍卻手慢了一步,沒有接住,顫巍巍彎腰撿起來,一手拿着桃木劍,一手抓着一把黃符,兩只腿都在忍不住顫抖。
其他的村民有桃木劍的抓着桃木劍,沒有劍的抓着火把,顫顫巍巍向後退去。
這怨靈,這怨靈好像比之前更可怖了!
這怨靈被莫念的八寶鈴擊中受傷,一時不敢近前,黑色的影子在衆人上方逡巡游走,濃烈的臭味刺激着衆人的神經。
陰風呼嘯,星月無光,只有呼嘯的風聲和濃烈的屍臭味,即使擯住呼吸也躲不過那無孔不入的氣味,已有年輕的村民忍不住發出嘔吐之聲。
這怨靈已經成形了!
莫念輕輕抿着唇,神情肅穆,她的八寶除魔鈴是他們抱劍山的至寶,一體雙鈴,一鈴清心,一鈴誅邪,普通的邪祟,被這八寶鈴正面擊中,魂飛魄散的也不在少數,可是這只怨靈竟然還能行動如常,這怨靈定然已經徹底成形了。
偏偏在這關鍵時候,怨靈成形了!
這食了三十餘人的怨靈一旦成形,帶着沖天怨氣和恨意,剛剛又被她的八寶鈴打傷,更添怨恨,決不會善罷甘休了。
莫念的目光緊緊追随着那在他們頭頂逡巡的怨靈,足尖一點,提劍攻了上去。
怨靈發出一聲尖嘯,濃黑的霧氣膨脹散開,将在場衆人團團圍住,一時間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一點光亮也洩露不進來。
黑暗中許多村民抑制不住發出驚叫聲。
無為老道士還算鎮定,汪小劍手抖得桃木劍都快掉在地上了。
莫念不動聲色,腰間的八寶鈴輕輕一震,發出柔軟的白色微光,照亮莫念周身的一小片地方。
濃黑的霧氣慢慢凝聚出了一張臉,霧氣凝結的臉梳着和莫念一樣的高髻,眉間一點鮮紅的朱砂,額頭上破了碗大的一個洞,清秀的面龐上滿面血污,雙目圓睜。
這張臉是...李婵。
莫念雖然沒見過李蟬,但已猜到了這人是誰,心中閃過一絲不忍,這姑娘猶帶稚嫩,尚未長成,卻已被當做了犧牲品,無從選擇,無力反抗。
莫念心中不忍,手中的劍卻沒有半分停頓,一道寒光閃過,已将面前染血的美人面劈成兩半。
怨靈乃由怨氣形成,沒有理智,不會思考,只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和刻在骨子裏的怨恨。
這是李婵,也不是李婵。這只是李婵的怨氣所化。
濃霧中傳來一聲哀鳴,李蟬的臉再度化作濃霧散去,可是很快,濃霧中便長出了一張新的臉,一張,兩張……三十張臉,三十多張女人的臉。
這些臉年齡,模樣不一,有年輕女子,有頭發花白的婦人,甚至還有個小女孩,看着不過三四歲,臉龐稚嫩可愛,但是滿臉的鮮血和猙獰的表情讓她如同厲鬼,再看不出半點生前的可愛模樣。
這三十多張女人的臉龐,都是額頭上破了一個大洞,汩汩地流出鮮血,雙目圓睜,死不瞑目,怨氣沖天。
原來這三十年來,沉璧村獻祭的女人,她們的怨氣也都被這怨靈吸收,成為了怨靈的一部分。難怪,難怪這怨靈如此怨氣沖天。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娘,我害怕,我好害怕啊。”
“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我恨,我好恨啊!”
“報應,你們都會得到報應的!”
濃霧裏的三十餘張臉猙獰扭曲,無數嘶啞的聲音在濃霧中響起,帶着泣血的怨毒。
莫念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橫秋劍,手腕翻飛,橫秋劍氣如銀蛇游走,交織成細密羅網,将靠近的黑色怨氣全部絞散。
橫秋劍是誅邪的寶劍,劍身輕盈鋒利,劍随意動,人與劍配合無間,濃黑的霧氣一時無法靠近。
而其他被包裹在濃霧中的人卻亂做了一團。
有人承受不住這強烈的怨氣,口鼻中已經開始滲出鮮血。
“太上敕令,赦汝孤魂……”老道士念咒的速度比平日裏快上許多,拂塵甩得又快又狼狽,再端不住仙風道骨的模樣。
汪小劍在霧中連跑帶跳,好幾次險險要被鬼臉撲住,吓得臉都已經變了色,一邊跑一邊胡亂朝逼近的鬼臉仍黃符,“救命啊!老道士!道長!莫姑娘!”
好幾個村民身上已經挂了彩,在霧中胡亂奔逃,“別吃我,別吃我,啊啊啊啊!”
黑暗中不知是誰,面對着逼近的鬼臉,一把将身邊的同伴推了出去,同伴臉上多出一道深可見骨的爪痕,要不是反應快就地一滾,半個腦袋此刻說不定都沒了。
黑暗中所有人亂作一團,忽而一聲清亮的斷喝在濃霧中響起,“清心!”
濃霧中心隐隐可以看見一團柔軟的白色光芒,一聲清越的鈴铛聲響徹黑暗,仿佛響在每個人耳畔。
每個人同時一震,腦子裏都是一清,勉強抓起手裏的桃木劍,火把等物,警惕着四周。
“無為道長。”少女清亮的聲音似在耳邊響起,“把黃符分給大家,所有人站在一處,不要分散,互相援手。”
“是莫姑娘!”汪小劍已經摸着黑暗靠了過來,和老道士站在一處。
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之後,勉強能看清楚一點東西了,不再完全像個瞎子一樣。
“你還有符嗎?”無為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目光警惕地注視着四周,一邊對着汪小劍道。
汪小劍把懷裏的符篆全摸出來,剛剛讓他胡亂擲出去快一半,“就這麽多了。”
老道士把自己所剩的符篆也拿出來塞進汪小劍手裏,“分給村民。”
“一人一張。”汪小劍粗略看一眼人數,在場的村民約莫二三十人,符篆總共也就三十來張,汪小劍先給自己留了兩張,自己向老道士買這符的時候可貴呢。
“剩下的給我吧。”一個個子不高,粗眉毛的村民見發完還剩兩張,趁亂就要來奪汪小劍手裏的符,汪小劍橫眉怒目,他生得人大馬大,生起氣來模樣還是有幾分唬人,這人猶豫着把手往回縮了縮,其他的村民卻也隐隐躁動起來。
“汪小劍,過來。”老道士及時開口,兩指一攏,黃符便自動飛進了他的道袍裏頭,村民們這才收回了炙熱的目光。
汪小劍沉着臉,心裏悶悶的,他從小到大被保護得太好,沒見過什麽真正的黑暗。這會才真正見到人心險惡,這些人實在不是什麽好東西,三十年來把村裏的女人推出去獻祭,剛剛也是,遇到危險把同伴推出去替自己擋災,他剛才恰好站在那人旁邊,都看見了。
還想搶他們的符篆,還好老道士還是有些震懾力,他們才沒敢動手。
汪小劍和老道士背靠背站在一起,其他村民圍攏成一個圈,拿着符篆和火把警戒,鬼臉尖嘯着,沖撞着,但一時間沒法拿這些人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