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落

月落

天下九州,最北面的殇州長年被冰川覆蓋,傳說中那是巨人族的故鄉;往東是寧州,羽人則生活在這片密林之間;西面是瀚州草原,蠻族世代騎射的牧場;再往南越過天拓海峽,便是中州。

中州腹地是一片遼闊的大平原,而天啓城則屹立于平原中央。天啓西面的殇陽關號稱天下第一關,有着最堅固的城牆;南面是高聳入雲的雷眼山脈,飛鳥不渡;東北兩面為河流環繞,而天啓城本身也是一座堅固的堡壘。

多年以後,當長達近百年的戰事結束,四散的游子回到家鄉,詩人們從鎖河山脈向西直行,傳唱着神武王當年十萬大軍勢如破竹,鐵騎高歌,一路踏碎天啓的故事。

而此時,獨守的孤魂們還未放棄。

“葉弘,你率二團去河東城北線布防,我會率騎兵營協助你。安寧,你率三團去南線布防。谷藍,你領一團在東線布防。程将軍,河東城的守衛就交給你了。”各團領命下去,葉雍容回身對親兵吩咐,“傳令斥候小隊,以東面和北面的龍首原為主要搜索範圍,早晚一報。”

“是。”親兵領命退出軍帳。

羽林軍先頭部隊入夜前已抵達城內,但以雷騎的行軍速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葉雍容出城前,程渡雪叫住了她。

“葉将軍,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援軍。”程渡雪擡眼看着城下茫茫草原,淡淡的說,“你若想守,最多不過一月兵力必衰,可若是想勝,只怕也沒有那麽簡單。”

葉雍容聞言側頭看他:“我會截住雷騎的攻勢,程将軍只要能守住城門,援軍自會抵達。”

“東邊已經沒有援軍了,天啓城也不會把金吾衛放出來協防,我們只有兩萬人。”程渡雪輕輕搖頭,“中州以平原為主,本就是騎兵天然的戰場,若只是固守防線,士氣兵力都不足,更何況單論戰鬥力,又有誰是雷騎軍的對手?”

“戰争哪有必勝的說法。”葉雍容笑了笑,“當年程将軍就選擇了一次,沒想到後來又共事多年,這一次程将軍打算選哪邊?”

“你不必試探我,我不會棄城。”程渡雪面色微淩,“當年的選擇,即便再來一次我也還會那麽做,先帝不是贏無翳的對手。至于現在,我既站在這裏,就知道沒有退路。”

葉雍容沒再說話,轉身朝城下走去,将下城樓時才輕聲答了一句:“我為求勝,不為求死。”

羽林軍本是皇家直屬的禁衛軍,可當年勤王一戰,近在咫尺的羽林軍卻選擇了旁觀,這樣的失職最後卻被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無非是因為如今的帝都王朝已經沒有實力掌控軍隊了。這些年來,帝都一直在削減羽林軍編制,從最初的五萬削減到如今的兩萬,可他們依舊動不了程渡雪,既沒有人,也沒有另外一支軍隊可以完全替代,所以拿出了葉雍容前來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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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雍容被授予軍機參政,說起來只是一個參謀,但她卻是軍中級別最高的長官,擁有戰時指揮權。再加上程渡雪當年雖然選擇了旁觀,但他并不想真的造反,只不過順勢而為罷了。這一點,葉雍容心知肚明,只要她不出現敗勢,程渡雪手中的兵力便能成為助力。

“報!将軍,龍首原以東探得雷騎軍行蹤。距離我軍不足三十裏。”斥候翻身下馬,向葉雍容彙報。

“知道了。”葉雍容點頭,對身邊傳訊兵道,“傳令葉弘列陣防禦,騎兵營側翼埋伏。”

兵馬各自列陣,葉雍容嘴角也終于有了一絲笑容,低嘆一聲總算來了,等的就是你這一招。

對面是這些年聲名鶴起的詭道兵家,別人不清楚,她确是知道,那個人早在十幾年前,就遍游中州,圍繞天啓繪畫地形圖,哪裏适合進攻,哪裏可以防守,全部了然于心。十一年前他們匆匆一面,葉雍容就已經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那個人不會放棄走進天啓,而她,是不得不來。

***

項空月沒有想到對方會在這裏布兵,不過遠遠瞧見軍中的葉字旗,心中便已了然,這一陣是他輸了。

“變陣!”項空月向身邊吩咐,掌旗兵旗尖向左,雷騎迅速變陣,向南準備越過防線中央直沖薄弱區域。

只是來不及了。葉雍容領兵于北面夾擊,踢了雷騎的屁股。雷騎軍八百先鋒營損失慘重。

“傳令各部後撤十裏,只餘一隊向前虛紮營寨。”項空月吩咐過後,便不再言語,只獨自于軍帳中眉頭緊鎖。

既然是她在對面,那麽一些無關緊要的陰謀不會起作用。項空月很清楚,這個人對中州的了解不亞于自己。他原本的計劃,是以鎖河山為依托,借雷騎日行三百裏的優勢繞道龍首原直取帝都,如今卻被阻住了沖勢。

龍首原以東無險可依,他卻并沒有及時撤軍,這麽好的機會,葉雍容必來劫營。

可惜一連三日,葉雍容并沒有出動出擊,只安安靜靜的守着。

“軍師,中軍明日将會抵達,我們太深入了,是否先行撤回河東平原,與中軍彙合?”

項空月衣袖中的拳頭輕輕攥了攥,回頭道:“嗯,撤軍吧。”

***

“将軍,他們正在向東南方向撤軍。”葉雍容在帳中收到斥候探報,微微一笑,終于忍不住了。

“若是沿東南方向回撤,必經赤水,赤水是伏兵的好地方,項空月不會這麽老實,我料定他會改道向南直接襲擊河東城。”葉雍容轉身道,“葉弘,你率部緊随其後,只追不攻。傳令谷藍,讓他向北進軍,與葉宏的兵馬配合形成夾擊。另外,傳令給安寧,營盤向前推進,若敵軍來援,務必拖住他們。”

“我們吃掉雷騎軍!”

***

共王九年十月,神武王姬野攜離國與晉北盟軍十萬之衆,于鎖河山脈向西直取帝都,歷時一月。

葉雍容領兩萬羽林軍抵擋,河東城一役,這位“雲中之月”,帝國最後的名将之血,在與“詭道兵家”對陣中三戰三捷,兵力懸殊之下重創雷騎軍,最後一戰葉雍容率軍壓近,逼的神武王不得不後撤暫避鋒芒。

直到共王九年十一月,中州已是深秋,四周開始落雪。號稱玄甲戰車的重騎兵,那支東陸人噩夢般的部隊終于出現在了戰場上。

葉雍容第一時間回撤河東城,于河東城下不足十裏被項空月率軍截住,鐵浮屠直沖本陣,一代名将至此身死。河東城內援軍亦被彙合的離國大軍回身擊潰,神武王通往天啓的道路再無阻礙。

***

戰後,士兵們收拾戰場,項空月一襲白衣,松開缰繩放馬往河東城下走去。那是鐵浮屠踏過的區域,連草皮都四散破碎,被鐵蹄踩過的地方盡是殘肢斷臂,四周被紅色浸染。

他環繞戰場一圈,總算找到了中軍的一襲紅發,而那人已面目全非。

項空月靜靜的站在她跟前,低頭看着。

離軍此次襲取帝都勢如破竹,他并沒有很多機會去思考其它事情。只是如今,那些記憶似乎如潮水般越過這十一年光景。他第一次見到葉雍容時就在想,這一頭火紅的長發與新婚的燭火輝映該是多美的光景。那一年,他覺得葉雍容要是死了,那麽美的場景就無人能看見了,所以發了瘋地去救她。

只是可惜,葉雍容成親時他還輾轉于宛州,最後還是沒能見見這人最美的時刻。

早就告訴過你不要來天啓這個囚籠,你非要自己鑽進來。早知道是現在這樣,當初就不救你了。

早知道你最後會輸……就別贏那麽多次啊。

現在倒好,那麽漂亮的臉都認不出來了,只餘一頭紅發依舊。

身上都是血污,胸前的軟甲被馬蹄踩的凹陷下去……你這個樣子,我可不想把若依之舞交給你了,搞的這麽狼狽,跳舞都不好看了。

許久,項空月歪着頭凝視腳下屍身,嘴角極盡嘲諷地彎出一個弧度:“真是個大豬蹄子。”

語氣之中的恨意和嘲笑如滿月盈出。

“不管怎麽說,也是雲中葉氏的将軍,雖然戰敗,還是應當尊重的。”神武王走過來,見項空月滿臉的嘲笑,認真道。

項空月回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朋友,眼中的晦暗一閃即逝,轉身上馬離去。

這是時隔十一年,第二次轉身。只不過上一次說再見時,還能再見葉雍容,而這一次,不能了。

[共王九年十一月,神武王姬野率領鐵騎一路踏向天啓城,胤朝幾百年的歷史終于宣告結束,而新的秩序也将從這裏開啓。]

[第二年,當朝太傅項空月與神武王姬野反目,叛軍攻上太清殿,被姬野提槍斬殺,事情敗露後,項空月被囚鎖與宮中小院。多年以後,天下既定,一場大火燒毀項空月肉身,而他的魂魄再次凝聚,沉睡于辰月教秘法之中。]

[黑暗虛空裏,他低頭回憶起多年前的天啓城,漫天的雪花飄落而下,淩冽的北風在耳旁呼嘯,戰場肅殺侵襲着寒冷的铠甲。無人知曉白衣勝雪的歌行者眼角曾流下一滴摻夾着血紅色的溫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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