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慶幸
慶幸
黑，漫無邊際的黑。
冷，透徹心扉的冷。
她平躺着，背後貼着堅硬的鐵板，有什麽東西覆在臉上，在鼻子處塌陷，掩着她蒼白無半點血色的唇瓣，蓋至她的腳踝。
她想告訴別人，這東西捂住了她的鼻子，她沒辦法呼吸。
你都死了，要什麽呼吸？
內心桀桀的笑，嘲笑她的愚昧天真。
你都死了？
她震懼不已。
她死了嗎？那麽蓋在她身上的是……
她不信，她奮力坐起身，可身體就像是別人的，完全不聽她的指揮。她甚至睜不開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發覺束縛在身上的桎梏消失不見，她感到一陣輕飄飄的快意，才發覺自己不用繁瑣的坐起，就可以直接下地。
她的腳踩着地，可她并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她能睜開眼了，她看到離她最近的一具屍體。是具女屍，發梢伸出白布外。烏黑烏黑的直發，沒有一點分叉，她活着的時候，最樂衷的不是打游戲，而是護理頭發。
她心知肚明，這是她，作為人類的她。
她轉過身，身後還有一具男屍，和她的屍體一樣，被蓋的嚴嚴實實，看不到臉。
但屍體左側，站着一道透明的人影。
他在沖她笑，臉色蒼白如紙。
是唐熠。
“讓一下讓一下！前面的讓一下！”
周圍好吵，亂糟糟的，腳步紛沓，她好像被放在了過山車上，忽上忽下，忽快忽慢。
“醫生，童音她怎麽樣了？有沒有生命危險？”
“醫生，請你務必要救救他們，他們可是當紅明星！”
“具體什麽情況還需要檢查了之後才能确認，不管他們是明星還是普通人，現在都只是我的病人。”
有人擡起了她的身體，要把她送到哪裏去？她不要去冷冰冰的太平間，她不想死！
童音一下子睜開眼睛。
白兮兮的房頂，燦爛的驕陽，拌着消毒水的空氣，還有心電監護儀不斷響起的滴滴聲。
童音張了張嘴，發不出聲。
她嘴角發幹，費力的咽了咽喉嚨，牽起些微痛意。
有人推開門，拎了個白色塑料袋，裏面放着四方的器具。
他原本低着頭，對上童音的眼，先是一愣，随後大喜。
“童音你醒了？我去叫醫生！”
他将袋子怼給他身後的人，風風火火的跑出去，他身後那人看都沒看她一眼，袋子扔在地上，往外走了幾步又回來撿，輕蹙眉頭不太情願。
“都是因為你，我都追不上他了。”
童音看着，總覺得蘇見在說她。
博文叫來醫生檢查童音身體，得到醫生那句“沒什麽大事，好好休養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這才徹徹底底松了口氣。
本想說童音兩句什麽，可轉念一想，這件事和蘇見也有關系，博文瞪了眼惹事精蘇見，三個人陷入沉默。
可能博文和蘇見都有幾分尴尬，童音率先開口。
“博文，我渴了。”
一開口，連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沙啞的聲音像學藝不精的新人斷斷續續拉起的古老二胡，讓人聯想起邪惡童話裏年邁的毒巫婆。
蘇見比博文動作還快，倒水、喂給童音一氣呵成，博文想插手都沒有機會，只能去搖床。
塑料袋子被蘇見擱置在床頭櫃，那是博文跑了一個來回買回來的粥。
醫生事先通知過他，童音有蘇醒跡象，今天可能會醒。他捏不準她到底什麽時候醒，每隔兩個小時就出去買一次，她昏迷了一夜，他怕她會餓。蘇見牛皮糖一般黏他，不肯獨自留在病房。他擔心她會醒，只能跑着來回。
“昏迷了這麽久，肚子餓了吧？喝點粥暖暖胃。”
盒子打開，粥果然沾了四周都是，還有一些漏了出來，他舀了一些到帶來的碗裏，打算喂給童音。
“我來吧。”
蘇見接過。
蘇見之前沒接觸過童音時，分外抵觸童音，僅是聽到名字都不行。每次他回去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提起童音，蘇見百分之一百會生氣。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竟然這麽殷勤的照顧童音。
童音出事和蘇見有莫大的關系，他興許是為了彌補吧。
童音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她惴惴不安，惦記着唐熠，卻又不害怕去問。
第三勺下肚，童音抿起嘴，不再吃了。
她踯躅，欲言又止。
博文看穿她的心事，“你是想問唐熠吧？他就在隔壁，你要去看看嗎？”
博文提着藥瓶，蘇見跟在身後，童音扶着牆，一步一步緩緩走近。
出事那天，她被唐熠牢牢的護在身下，只有手臂受了傷。
手背上橫亘了一道青紫的傷痕，占據了她大半個手背，童音不覺得疼，她很慶幸。
如果她不護着唐熠，那麽這一下，就打在了他的後腦。
門被她打開了一條縫，病房裏面除了唐熠還有別人。
童音本想進去看看，只是裏面有人對話。
“叔叔，唐熠哥受傷這麽重，你可千萬不能放過那群傷害唐熠哥的人啊。”
童音和唐熠十六歲相識，認識到如今，已有十年。不少人打趣他們兩個，說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其實她和唐熠哪裏算是什麽青梅竹馬？四舍五入，她也就一半個青梅。
真正的青梅竹馬，應該用來形容唐熠與那倩。
唐、那兩家做了三十多年的鄰居，來往密切，交情是拜把子的好。那倩比唐熠小三歲，唐熠身為哥哥，保護了那倩整整二十三年。
有一次唐熠生日，邀請了一群朋友去他家裏過，她在那倩也在。她性子野，認識的不認識的玩的都比較開，喝酒也不忸怩，喝的多了有些迷糊，但她清楚自己沒醉。
醉眼迷離中，她看到這樣的一幕。
一個和唐熠從小一起長大的，叫厲原的男人摟住唐熠肩膀，問他：“你和那倩青梅竹馬這麽些年，那倩為了你單身到現在，你身邊也沒個女朋友，是不是真想從了你爸你媽，和他們那家結下兒女親家啊？”
唐熠開口那一瞬，她屁股底下像被人撒了無數顆針，騰的站起。
周圍的人都在看她。
她裝出淡定的模樣，其實內心早已慌亂不堪。
“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最終選擇逃離，回來時唐熠和他的發小已經不在那裏了。
“事情我會調查清楚，犯了錯的人也一定會為自己做錯的事付出代價，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唐父說。
“可是唐叔叔。”這個回答并不能堵住那倩的嘴，“我聽說這次出事最應該怪罪的就是童音，如果不是她多管閑事，唐熠哥也不至于被人打到重傷住院，腿部骨折！你看他現在還在昏迷中，唐叔叔你就不想為唐熠哥報仇嗎？”
“那麽你覺得我應該怎樣替唐熠報仇比較好呢？”
“我覺得唐叔叔你應該将童音趕出s市，并且封殺她，要是可以，也将她關進去兩年，省的她興風作浪！”
童音輕輕的關上門。
“回去吧。”
聽了那倩與唐父的對話，童音很平靜，可她表現的越平靜，博文就越擔心。
他剛才問童音，“你要去看一看唐熠嗎”，童音特小心翼翼的回了他一句“我可以嗎”。這分明就是認為唐熠出事與她有關，她愧疚了呀。
童音進娛樂圈就是他帶進來的，她是他第一個帶的藝人，能有現在的成就，其實都是兩個人共同努力的成果，所以對于其他藝人，博文更加偏愛也更加親近童音一些。
他也更加的了解她。
她看似大大咧咧粗心大意，其實心思細膩的很。什麽事情該往心裏去，什麽不該她也明鏡着呢。就是這樣看上去無憂無慮笑的比誰都大聲的人，遇到難受的事往往會比別人藏的更深。他們的悲傷不露于人前，只沉默的蹲在黑暗狹仄的角落獨自舔舐傷口，要麽爆發，要麽滅亡。
“童音……”
他剛開口，童音便擺了擺手。
“不用安慰我，我沒事。”
童音承認，那倩的指責沒錯，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後悔，她始終不認為她幫蘇見是在多管閑事，她只是愧疚，給唐熠帶來了一場無妄之災。
還好，夢只是夢，唐熠還好好活着。
走開的童音，錯過了這樣一幕。
“那倩！”唐父沉聲，皺眉愠怒，“你怎麽能有這樣的想法？酷爽電玩城裏的監控我也看過了，童音她并不是多管閑事，她那叫助人為樂！而且，就算不是唐熠躺在這裏，也會是監控中的那個人躺在這裏。唐熠是軍人，受點苦沒什麽，這是他應該做的，我為他感到驕傲！”
“唐叔叔！”那倩嬌聲撒嬌。
在那倩的記憶中，唐父對童音的印象并不好。東北來的女漢子，一點身為女子的矜持也沒有，混在男人堆裏厮混，酒喝的比一些男人都多。不僅如此，還跟男人摟摟抱抱，尤其是跟唐熠！簡直不知道檢點為何物。真是一點大家風範都沒有，渾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市井人家的風塵味，偏偏最讓人覺得可氣的是唐熠還那麽在意她。
那倩以為唐熠識人不清，唐父總歸是和她統一戰線的，可此刻怎麽也幫起童音說話了？
那倩心中氣惱，但卻不敢在唐父面前發作，她跺了跺腳，轉身走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