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開學第一天,按照二中慣例,放學後全校統一大掃除。
一整個暑假沒人打掃,灰塵到處厚厚一層。
掃除提前分工細致,兩人一組分配不同區域,比如擦教室後門,擦哪兩塊玻璃,掃走廊,倒垃圾。專門負責倒垃圾的看似輕松,實際好多人扔垃圾都有扔到外邊的,算是個髒活兒。
最重要的是,得熬到最後一個才能走,誰也不願幹。
這學期的兩個倒黴蛋,輪到安浔和闫賀安。
其他人幹完自己負責的部分,就可以回家。倆人得等所有人清掃完,才能離校。
安浔對自己改變不了的事,接受得都挺快的。
班上的人不情不願去拿掃帚、領清潔劑,洗抹布,安浔就安安穩穩坐自己位子上,争取在回家前把作業全做完。
闫賀安這一天下來算是服了安浔,一看他又開始學習,頭都有點大。
等全班都清掃完還早着呢,他可不在這兒幹等。
他眯着眼不動聲色在書包裏摸了兩下,摸着個硬硬的方盒子後,悄悄把它包在手心裏,往兜裏一揣,毫不留戀地往外走。
到新地盤了還不太熟,闫賀安正好趁這個時間巡邏一圈,摸清楚哪裏适合他以後翹課摸魚。
同桌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撤離動作,安浔一點也不關心。
安浔不偏科,做任何一科的作業都落筆飛快,看着跟背過答案一樣。
只有做一題卡一次殼的任清華清楚地知道安浔的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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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止一次吐槽安浔不是人,羨慕不來。
“……那個,安浔。”
隐約聽見有人喊他名字,安浔順着聲音看過去,陳友白正站在他左後方,一手拿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舊報紙,一手拿着一瓶藍色的清潔劑。
教室裏到處熱火朝天地相當嘈雜,陳友白說話那動靜更難捕捉清晰了,安浔幹脆半轉過身凝神聽他說話。
“不好意思。”陳友白鼓起勇氣,磕磕巴巴的,麻煩一下別人他得心理建設老半天,“能幫忙把桌子往外挪挪嗎,不然我夠不着。”
陳友白把自己的椅子搬過來了。
他個子不高,窗戶頂上那塊兒不踩東西确實夠不着。
安浔掃了眼前排擦玻璃的同學,都是直接往靠窗的桌子上踩。踩完有的會負責把鞋印子給擦幹淨,有的懶就假裝忘了,擦完玻璃就開溜。
只有陳友白想得最周到,也可能是顧慮多,不踩靠窗同學的桌子,踩自己的。
安浔對此不做評價。他二話不說把桌子往外搬了一截,順手把闫賀安的桌子也往外拖了,留出一塊兒夠用的空隙。
陳友白腼腆地推推眼鏡:“謝謝你。”
大掃除兩個人一組,安浔正思考陳友白為什麽就一個人,就看見董樂康背着包過來,看着要走的樣子。
他直奔陳友白這來,一臉理所當然地跟他打了聲招呼:“我家裏有事兒,先走了啊!一共就兩塊玻璃,你順道幫我把我那塊兒也擦了吧,謝了。”
明為商量,實則通知。
安浔輕輕掀了掀眼皮,漫不經心地轉了圈筆,觀察陳友白的反應。
陳友白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麽,最後憋了半天,只“噢”了一聲。
董樂康微笑了一下說了句“辛苦了啊”,剛好他手裏的電話響了兩聲,他接起來邊說邊往外走:“哎我這邊兒提前結束了,我先去籃球場等你……”
他篤定陳友白不會去找班主任告狀。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樣,說個話都費勁。看不上他那慫樣。
陳友白愣愣地看着董樂康絲毫沒有歉意地走了,沉默了幾秒,轉身往舊報紙上噴清潔劑。
這是張堯教給學生們的,說一遍用清潔劑,一遍用幹報紙,不像紙巾一樣掉毛毛,也不像抹布一樣會留下道道痕跡。
這老掉牙的方法沒人真聽,除了老師說什麽就做什麽的陳友白。
安浔寫公式的速度慢下來,停住。
今天有一點張堯說得不準确。
他說學生時代一切都是公平的,也對,也不對。
事實是,像陳友白這樣存在感特別低,畏畏縮縮把不自信擺在明面上的,是常常被忽略感受的底層。
這種排擠是隐性的,算不上欺負的程度,平時不會刻意針對,但常常被刻意忽視。那種嫌棄藏在一言一行裏,隐蔽又清晰。
像安浔這樣,成績一直都在金字塔尖,在全校各種卷考試成績的學生之間,天然有優等生的威懾力。成績普通的相形見绌,氣勢上就矮一頭。
至少,如果被分到跟安浔一組值日,董樂康絕對不會像這樣随便找個借口讓他一個人幹活。
穿幫了連掩飾都不掩飾。
安浔告訴自己,不關你的事。
說好了的,人生信條是絕不多管閑事。
做好人沒好報的。
他平靜地繼續做題,一道題目看了三遍。
第四遍,他“啪”地把筆往桌子上一擱,頭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安浔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四處瞎逛。
各班陸陸續續都走了不少人,從走廊上能看見三三兩兩一塊兒出校門的學生。
二中的走廊是半封閉式的,後來出于安全考慮多加了個欄杆,但不影響視線。
連廊是給老師們走的,平日裏高三學生忙得很沒心思跑高一高二這邊來,學弟學妹沒眼力見跑去叨擾高三備考的也沒幾個,基本從不串樓。
安浔本來走到連廊口,就打算往回。
直到他聞到一股熟悉的煙味。
他腳步一頓,又折了回去。
接近連廊處有一個拐角。角度刁鑽,屬于建築設計缺陷導致的廢區域,頂多能鋪開兩塊方磚,屁大點兒地,偶爾有早戀的小情侶膽大包天,跑這地方來避開教導主任你侬我侬。
安浔淡定地低頭跟躲裏頭抽煙的闫賀安對視。
看出來了,闫賀安不愛抽電子煙。
這就意味着他毀滅證據的難度也加大了。
闫賀安靠坐在裏頭,手肘放松地搭在膝蓋上,兩根手指夾着香煙,自己聞自己的二手煙。
他手挺好看的,修長骨感,血管脈絡在垂落的手背上微微鼓起。
他那句脫口而出的“媽的還來”剛說完,看清是誰後賊尴尬地一撇頭,解釋了一句:“我以為又是搶地盤兒的呢。”
想踏實抽根煙,來三對兒談戀愛的了,這學校真他媽腐朽。
安浔不贊成也不抨擊早戀,但闫賀安挺會颠倒黑白的,明明是他用煙味玷污了二中的“偷情聖地”。
煙瘾難戒,闫賀安沒想到就這麽巧又被安浔撞見。
他莫名心虛:“我發誓我開學以後就抽了這麽一根……”
安浔沒反駁,只是陳述事實:“今天是開學第一天。”
闫賀安:“……”
安浔搖搖頭:“你抽不抽煙,不用跟我解釋。”
闫賀安松了口氣。
他端詳着安浔,略帶懷疑:“你不會跟大堯說吧?”
安浔心說你适應得還挺快,大堯都叫上了。
他轉身:“我沒那麽閑。”
雖然知道安浔不是很待見他,但闫賀安總覺得他既然說沒那麽閑,就真的不會跟張堯說。
安浔看着就不像那種兩面三刀,背後打小報告的人。
兩分鐘後,被張堯逮了個正着的闫賀安:“……”
媽的,他就是那種人。
小人!叛徒!言而無信!
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背了口鍋,安浔繼續在校園裏晃悠。
這倒真不是安浔去告的狀。時機太巧,闫賀安誤會了。
這裏也有信息差的問題。
安浔只是從八卦的林方加那裏聽過一嘴,說連廊附近有個小情侶愛往那鑽的地方。
他不知道的是,學校再難找到第二個這麽隐蔽的地兒,所以偷着抽煙的也常光顧。
張堯上學期在這逮着過兩個別班的學生。
這些學生還挺有默契,一個兩個都愛往這旮旯裏鑽,張堯純粹習慣性路過看一眼,這不就讓他給撞見一個倒黴鬼,接受他“愛的教育”。
闫賀安被批了頓狠的,張堯措辭不兇,主要是啰嗦。
對闫賀安這種臉皮厚的人來說,兇不可怕,啰嗦最可怕。
蒼天可鑒。張堯是闫賀安見過最啰嗦的班主任,絕不一刀給你個痛快,比唐僧還能叨叨,軟刀子那叫一個磨人。
半小時後,闫賀安被念得想撞牆,回教室時腳步都是虛浮的。
大掃除結束了,班上陸陸續續都走了。
等最後一個同學離開,闫賀安看了眼時間,無語地琢磨安浔怎麽還不回來。
該不會是知道告老師這事兒不仗義,心虛不敢回來,怕他揍他吧?
闫賀安正想着安浔那細胳膊細腿的,不知道能不能挨上他一拳,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他這才發現他一整天上課都忘了調靜音。
闫賀安諷刺地斂眉,調不調震動有什麽區別,反正也沒人給他打電話。
他盯着手機屏幕上的備注,故意沒立刻接起來。
他想看看,對方的耐心夠這電話響幾聲。
五秒鐘都沒到,對面挂斷了。
闫賀安面無表情垂下眼,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個未接來電提示。
他等了兩分鐘,對方沒再打第二遍。
真行。
這麽多年了,慕青萍女士一點兒沒變,每一個舉動都從未出乎他的意料。
闫賀安站起身抄起教室後頭的掃帚,掃了沒兩下暴躁地把掃帚一扔,拿起手機撥了回去。
對面響了五六聲才接。
那點兒質問和抱怨被掩藏得特別拙劣:“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
闫賀安本想妥協粉飾太平的那句“媽我剛才沒聽到”,卡在嘴邊兒又咽了回去。
他一怔,嘲諷地扯了扯嘴角。
他們家的人什麽時候能講點道理?她才撥了幾秒就挂斷了,還沒他回撥過去等的時間久。
既然這樣給他打電話裝什麽呢?
慕青萍大概是意識到她語氣不好,和緩下來:“錢夠用嗎?”
整點的鐘聲在校園內回蕩。
安浔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從操場回教室,習慣性走的後門。
他走到門口,看到教室裏沒別人了,就剩闫賀安一個。
闫賀安正打電話,窗簾拉着,整個人籠罩在陰影裏,看上去特別冷漠。
跟白天嬉皮笑臉的樣子判若兩人。
安浔腳步一頓,沒進教室,往外邊走廊牆上一靠。
“我錢夠用。”
“嗯。”
“我沒惹是生非。”
“我欺負誰了?都說了那孫子活該!”
長久的沉默。
“我早就想問了。”
“我哥怎樣跟我有什麽關系?憑什麽我得跟他一模一樣才叫好,我在你和爸眼裏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媽,你知道有時候因為你們,我很恨我哥嗎?”
“喂。”
“……喂?”
教室裏安靜下來,能聽到粗重的呼吸聲。
緊接着,闫賀安滿腹憋屈無處發洩,狠狠一腳踹在桌子上。
被踹翻的桌子如同多米諾骨牌,倒成一片。
闫賀安攥着手機,看着歪斜的桌椅,腦子裏閃過他媽剛剛跟他說的話。
“你看看你哥。”
“你學學你哥。”
“你就不能像你哥一樣……”
多像啊。真不愧是一家人。
每年過年,爺爺奶奶指着爸,跟二伯三伯都是這樣說的。
每一個字都熟悉。
“你倆看看你們大哥。”
“你倆學學你們大哥。”
“你們兩個就不能像你們大哥一樣……”
闫賀安閉上眼。
在家裏的時候,他不止一次聽見他媽給他哥打電話。
’媽媽給你帶的堅果記得吃。’
’媽跟你說了,晚上別睡太晚,要好好休息。’
’換季了,小心冷熱交替感冒,別總喝冰水。’
到了他這,永遠就只有一句“需要錢跟媽說”。
好一個一視同仁。
安浔皺眉靠在教室門外。
他本以為對方只是簡單打個電話,不進去是為了不打擾。
沒想到,聽到了一些不該聽的。
安浔一時間不知道該進還是不該進。
進去吧,這時機怪尴尬的。
不進去吧,這都幾點了,還有倒垃圾的任務沒幹,他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正當安浔猶豫的時候,闫賀安從教室裏出來,猛不丁跟靠在門外的安浔對上眼。
兩人都是一愣。
安浔脫口而出:“我什麽都沒聽見。”
闫賀安:“……”
他沒說話,但他眼神裏寫滿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是智障”。
安浔确實無意聽牆角,但他眼下解釋什麽都像是辯解。
他幹脆直言:“抱歉。”
“你是該道歉。”闫賀安調整了一下呼吸,竭力讓自己情緒平穩下來,不過度遷怒安浔。
他轉移了話題,不爽地看着安浔:“你為什麽把我抽煙的事兒捅給大堯?害我聽他念了半小時的經。”
安浔:“?”
這就有點冤枉了。
他表情太疑惑,闫賀安看他不像演的,懷疑道:“不是你告的密?”
“天地良心。”安浔指天發誓,“是我的話今晚回家就踩井蓋掉進去摔斷腿。”
闫賀安:“……”
倒也不必。
他有點疲憊,擺手:“算了,我信你。”
作為碰巧聽了闫賀安兩回電話的補償,安浔幫他一起把倒成一片的桌椅都扶起來,重新擺好了。
倆人出校門的時候,天都黑了。
一塊兒倒垃圾出來的,倒也沒必要避着對方,刻意一前一後也挺傻逼的。
他倆較勁似的堅持并行走了一段,偏偏誰也不主動挑起什麽話題,尴尬的沉默了一路。
到路口安浔心想終于解放了,他一指公交站牌:“我先走了。”
闫賀安抄着口袋往紅綠燈下一站,幹巴巴回了一句:“去吧,不用跟我彙報。”
安浔:“……”
他忍了忍,扭頭就走。
闫賀安低頭摸出手機叫網約車。
他一看就服了。這個點兒正下班高峰,堵車太嚴重,最快的到這兒也得一刻鐘。
沒辦法,等就等呗。
闫賀安叫完車,從兜裏掏出煙盒磕了兩下,叼了一根點上。
剛抽上,闫賀安就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縫”。
他蹲路口附近的馬路牙子上抽煙,一擡頭剛好跟推着小電驢的張堯對上眼。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挺無語的。
“……”
“……”
同一天連續撞見兩次。
孽緣啊。
張堯看過闫賀安的轉學材料,其實一開始就知道他什麽德行。但他不是那種會當衆給學生難堪的類型,挺重視保護學生的心理健康的。
他看闫賀安來上學那架勢,挺欣慰,尋思這孩子轉學之後要重新做人了,還想鼓勵鼓勵呢。
沒想到光改了個表皮,裏子還跟以前一樣。
劣習難改,都成習慣了,哪能一朝一夕就整個兒變了個人。
張堯深吸口氣,告訴自己別指望一夜之間就全改了,那不現實。
要循序漸進,要有耐心。
張堯忍着脾氣:“把煙掐了。”
闫賀安猶豫一下,依言把煙頭往地磚上一摁。
他真情實感辯解:“老師,我這在校外,您都下班了還管啊?”
張堯反将一軍:“怎麽,你爸出了家門就不是你爸了?”
闫賀安:“………”
草,還挺有道理。
不愧是語文老師,金句說來就來。
說不過他。
闫賀安站馬路牙子邊上又被上了十分鐘思想教育課,張堯說得渴了,旁邊就是小商店,他進去買點水潤喉,還給闫賀安也買了一瓶。
闫賀安低頭看着被塞到手裏的礦泉水瓶:“……老師,我想喝可樂。”
張堯翻了個白眼:“想喝自己買,勸你一句,三十年後牙全掉。”
闫賀安:“……”
麻了。
優秀的教育家都是這樣無孔不入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