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文靜雅酒量也就那樣, 十年前喝啤的還能喝三四瓶,現在喝兩瓶就開始嚷嚷我沒醉,陳述事實跟她說一句“媽你醉了”, 她就跟自尊心受到傷害一樣立馬急眼。

喝啤的酒量退化了, 喝白的十年如一日的菜。

說話都大舌頭。

兩小盅白的下去,文靜雅醉的找不着北, 迷迷糊糊困勁上來,讓安浔招待闫賀安再繼續吃, 她回屋睡覺去了。

“還吃嗎?”安浔用筷子尖點點盤子邊兒。

“要吃你吃。”闫賀安托着下巴, 放松地眯縫着眼:“我再吃真成豬了。”

安浔把幾盤菜往廚房桌面上一放,廚房裏開着窗戶溫度低,剩菜不放冰箱也不會壞。

家裏空間太小, 文靜雅在屋裏頭睡覺,雖然關着門,但隔音效果也不怎麽樣,安浔給闫賀安使了個眼色, 從桌上拿了包炒瓜子,悄聲一前一後出了門。

倆人一人抓了把瓜子, 在坡道橋邊的臺階上坐下來吹風。

中秋節這種團聚的日子, 安浔他爸依然沒見着人。平時安浔只聯系他媽, 闫賀安心裏多少有點數, 有猜測也不會問出口。

就像安浔也沒有問他為什麽中秋不回家。

“我爸是個好人。”

安浔半仰着頭, 很平淡地陳述。

“一個不讨喜還有點讓人想恨他的好人。”

挺奇怪的, 大概是喝了點白酒, 大概是晚風吹得有些透心涼, 大概是徹底放松的時候,那點兒平時被刻意忽略的想念冒出來, 壓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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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他把沒跟任何人提起過的事,就這麽随口說給闫賀安聽。

“他救人死的。”

“一個小孩掉水裏了,風浪大卷走就是一瞬間的事。小孩父母沒跳下去,他跳下去了。”

“後來聽在場圍觀的人說,他想都沒想。”

闫賀安抿唇。

他沒打斷安浔說些什麽安慰的話,他知道安浔不需要。

他只是想找個人說一說。

壓在心裏太久了的東西,快要發黴了的時候,總要拿出來抖抖灰塵,曬曬太陽。

這樣才好繼續往前走。

人的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都是一天天慢慢度過的,但回想總結的時候,也就只有寥寥幾句話好概括。

安浔他爸的名字可以說人如其名。

安诠德,寓意字面上就能看得出來,爺爺奶奶希望他能擁有全部的美德,做個有文化品行端正的人。

什麽樣的父母教出什麽樣的孩子,爺爺奶奶都是老實人,教出來的兒子也是老實人。

安诠德聰明,成績好,沒上過任何補習班,從小城市考到了大城市。

更好的學校學費貴,他念的那所給獎學金,以超過一本線許多的分數念了個不知名的二本。

平生沒什麽太大的追求,安诠德喜歡小孩子,就考了教師資格證,去當了小學老師。

教小學生是外人聽來最沒“含金量”的,待遇最一般,還最累。

跟小孩兒溝通需要耐心,這年頭一個不留神處理不當,還會被家長敲鑼打鼓大吵大鬧地找上門。

不論到底是誰的問題,最後當班主任的安诠德都要吃一頓痛罵,受處分不說,年終獎還有績效什麽的,辛辛苦苦兢兢業業一年,說沒就沒了。

安诠德就是典型的出力不讨好,所有老師裏面他最認真負責,負責的過了頭了,導致比別人累得多卻沒換來好結果。

安浔不懂他圖什麽,理解他但不贊同。

安诠德這一輩子一直就沒順利過。

一帆風順這個詞跟他沒什麽緣分。

吃苦耐勞第一名,能力也有。但不善鑽營,不會讨好校領導,跟同事也是不會特別處好關系,選先進投票大家都是關系好的互相投,沒人投他。

他每個月領那點工資,還沒文靜雅多。

文靜雅本來說不後悔認識他。

後來其實後悔了。

安诠德看中的房子,他們一起付了首付貸了款,賺的錢都交房貸了,每天緊巴着過日子,結果房子爛尾了。

不但房子住不上了,上百萬的房錢打了水漂,還得每個月繼續為了空氣還貸款。

維權沒用,進了個業主維權群,每天大家除了在群裏散播負能量,訴說他們家又怎樣怎樣了,拿房産商沒半點辦法。

打官司哪有那麽容易,根本沒用。

一拖二拖的,還要交官司費,誰拖得起。

一輩子賺的辛苦錢就這麽被永遠住不上的房子帶走了。

不止過去十年攢的錢,未來二十年的薪水也要這麽打水漂。

文靜雅接受這件事倒黴透頂的事花了好幾年,被這事折磨得神經衰弱。

今天安慰自己,算了,人生不就這樣。

明天又想,憑什麽是她這麽倒黴啊?

這還沒完。

安诠德剛開始當小學班主任的時候,他一個大學的同學下海創業,拜托他幫忙做擔保好能貸款。

他認為他們之間好幾年兄弟情誼,那麽深厚,幫一個忙而已,他肯定不會騙他的。

文靜雅根本不知道這事兒,不是安诠德故意隐瞞,而是在沒吃過虧的安诠德看來,只是舉手之勞幫了個小忙,同學事業風生水起的,根本不是什麽值得提起的大事兒。

結果幾年後,那位事業有成的老同學欠了一屁股債,悄無聲息地卷款跑到國外去了。

剩下一屁股債,突然有一天就找到安诠德頭上來了。

他是唯一擔保人。

各種貸款突如其來,那種帶點黑的混混有一天會給他們家這種老實人打電話,誰能想得到。

那是一段安浔不願意回想的日子。

文靜雅那麽溫柔好脾氣一個人,開始每天酗酒。

她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嫁給了一個人品不錯的好人,怎麽攤上這麽多倒黴事兒。

安诠德是個王八蛋嗎?

他是,他也不是。

幹壞事的不是他,爛尾的房産商不是他能預料到的,老同學卷款跑了把爛攤子扔給他,他也沒想到。

命就這麽說不清楚,不知道怨誰,怨了也沒用。

放貸的才不管什麽恻隐之心冤有頭債有主可憐同情這一套,不管是不是跟你沒關系,既然你是擔保人和他的家人,哪怕法律上認為不用你來還,高利貸的認為你得還,那就會不停騷擾你,根本不管法律。

文靜雅開學前一天一直問兒子缺不缺錢交飯卡班費書本費,其實是因為她在單位上需要每人交五十塊錢的活動經費,但她賬戶裏連五十塊錢都沒有。

同事們都催着要,文靜雅也算個小領導,有職位有資歷,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同事幾次三番來催啊,文主任你那五十塊錢怎麽還沒給我呀?

文靜雅窘迫的想就這麽逃走,她只能若無其事地說哎我有個事還沒聯系完,等我一會兒轉給你,急什麽。

她一直都是自尊心很強,很驕傲的人。

大學畢業之前,她都是別人羨慕的對象,是所有人眼中的焦點。

結婚後前幾年還好,直到一堆爛賬争先恐後,日子就開始像脫軌的火車,在無預期的荒野上橫沖直撞,無法回頭。

她太清楚連五十塊都拿不出的感覺有多煎熬了,那時候坐在辦公桌前,她有種錯覺,辦公室裏的同事都看穿了她的貧窮和自卑,看破了她平靜自信外表下拼命掩飾的焦慮和崩潰。她焦急地點開各個app看還有沒有額度能借貸,這幾年一直借貸還貸來回倒,她的額度早就沒了。

她沒法問兒子借,因為兒子在上課,等看到消息也晚了,來不及解她燃眉之急。她開始咬大拇指的指甲,最後還是向父母低了頭,小心翼翼地問爸能不能借她五十塊錢。

這樣開口有多傷她的自尊心,沒人能想象到。

那一瞬間她甚至有想過為了逃避這五十塊錢去死。

她的驕傲是她的脊骨,不緊緊抓住這一點驕傲,她就再也無法坦然的站立了。

她不想讓兒子也體會這種無措和痛苦。

安浔跟他媽說自己去食堂吃飯,他說自己打工的錢留了一些自用,平常吃的比在家裏好。

兩個人互相欺瞞。

都是騙子。

他在學校每天中午就啃三塊五一個的面包,紅豆豆沙椰蓉輪換着來。為了省錢。他根本也沒有辦過食堂的飯卡。

接到安诠德救人出意外的消息那天,是安浔期中考試前一天。

上着課呢,班主任敲門叫他出去。

安浔看見班主任的表情有點古怪,欲言又止開不了口,沉默了很久。

最後還是他先問的,問老師找他有什麽事。

說到這裏,安浔眼神有些泛空,他望着不遠處橋上的欄杆發呆,半天沒吭聲。

半晌,他稍顯遲緩地低頭,看到了自己被緊緊握住的手。

安浔偏頭看着牽住他的闫賀安。

“……”

他動了動,沒使勁。

沒抽出來。

他什麽也沒想,垂着眼看了一會兒,一點點回握住了。

挺新奇的。

安浔想。

他好像沒那麽想死了。

闫賀安握住他手的時候,他看到了闫賀安看他的眼神。

沒談過戀愛的安浔對上那個眼神後,他想。

現在不一樣了。

有人愛我。

“他這輩子其實沒幹過一件壞事。亂扔垃圾這種他也沒幹過。沒惡劣的毛病,老實本分,對任何人都很真心的好。”

“怎麽就活成這樣的一輩子。”

“做了好事,救了一條命,也沒幾個人懷念他。”

他是個好人。但他給愛他的家人帶來的一切,都可以稱得上災難。

痛苦比幸福多太多。

哪怕他不是一切的源頭,哪怕他也是受害者。

安浔平靜地陳述:“我愛他,我也恨他。下輩子他可以再當我爸爸,但不要再跟我媽相遇了。”

文靜雅本可以一生順遂,一生只有幸福。

安浔希望他媽可以快樂。

他本想讓他媽遠離這些去找新的幸福,他一個人照顧爸爸,只是這輩子沒機會了。

救的那個溺水的小孩家裏也沒錢。

小孩活下來了,一點事都沒有。

那對年輕的父母,給了文靜雅一萬塊“感謝費”。

除此之外,安诠德得到了當地頒發的“見義勇為市民獎”,并獲得了一面表彰紀念錦旗。

安诠德還上了臨城的晚間新聞,被當做令人痛惜的救人犧牲英雄稱贊緬懷了三十秒鐘。

任清華知道他爸的事,就是從新聞上看到的。

任清華她媽晚上愛看新聞。

網絡新聞也不少人發,吃瓜的很多。

标題五花八門,吸引眼球。

[五歲孩童落水班主任跳入水中救人不幸身亡]

[臨城xx小學語文教師救兒童身亡]

這種标題還算相對正常的。

更多的标題,是在努力思考怎麽才能引起網友的讨論欲,最好能引戰讓網友們吵起來。

于是更多的新聞标題,根本都沒提到救人的安诠德。

而是開始針對沒立刻跳下水的父母開始批判審判。

[驚,幼童落水父母竟冷眼旁觀無動于衷]

[冷血父母疑似惡意制造“意外”殺害親生子]

[幼童落水究竟是真失足還是假意外,有爆料稱父母去年為孩子購入意外險……]

太多太多了。

标題帶節奏的媒體成功了。

大量的網絡罵戰将這件事的本身忽略得一幹二淨。

所有人都在激烈辯論。

安浔看到了一些評論。

有批判性的:[救人要先确保自己的安全,應該讓專業的救,把自己搭上純屬愚蠢。]

有人反駁:[專業的救人也沒法完全保障自身安全好嗎?救人死了的也不少。做好人還得被批判不聰明啊?你落水了可千萬別有“愚蠢”的人救你。]

褒貶不一。

挺正常,也挺奇怪的。

救了人,丢了命。

做好人好事的結果是,褒貶不一。

所以安浔不開任何社交賬號,也沒打算做任何類型的網紅。

因為就算是他自己,也做不到完全“客觀”。

他控制不了自己常常去想,他爸為什麽能為了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抛下”他和他媽。

他跳下去的時候在想什麽?

真的只是為了救人嗎?

不。他怎麽能這麽想。

他怎麽能。

安浔失去了家人。

與此同時,不止文靜雅陷入精神上的痛苦,生活的負擔也加重了。

兩個人還的貸款,變成了一個人還。

精神再崩潰,生活也還要繼續。

安浔不知道他到底是恨他爸,還是愛他爸。

事實是兩者兼有。

說不上哪個更多。

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很難非黑即白。

也不是非愛即恨的。

“所以說,我決定不做好人。”

“可是挺好笑的。”

“不做好人,對我來說,也有點難。”

安浔做不了壞人。

他根本不壞。

不做壞事的人,也算好人。

安浔違背本心,依然成了個挺好的人。

他很自我厭棄這一點。

但是毫無辦法。

其實,他明知道賣南瓜的奶奶要的價格高了依然買回家,并不是傻瓜或是冤大頭。

那一刻他只是想。

賣南瓜的奶奶年紀很大了。

或許某一天起,就再也不會來。

就好像他放學回家,開鑰匙開門,做好飯習慣性盛三碗米飯,拿三幅筷子。

坐下來之後,才想起來,以後永遠永遠,都不用再拿第三幅了。

不會有一個肩膀上落着雪的人拍打着走進

來,凍得通紅的臉上露出帶點憨的笑容,笑着湊過來用力聞一聞飯菜香,拍着他的後腦勺說,我兒子炒的菜真香。

安浔面無表情地流眼淚。

他不想哭。

但是他控制不住。

“闫賀安。”

“我爸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再也……”安浔喘不上氣,他大口大口地喘氣,不斷地掉眼淚。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闫賀安。

我真的。

真的。

很想念他。

我好想念你。

我好想念你。

你可不可以再回來看我一眼。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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