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知今夜幾人愁(3)
第13章 不知今夜幾人愁(3)
◎殺盡官吏離開東沛◎
在殷上殺掉第一個人的時候,江遺雪已經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鄭小南的眼睛,後方人群也都愣住了,下意識地連連後退,生怕那柄利刃回過頭來誤傷自己。
殷上身如鬼魅,神臺清明,從未覺得多年學習的劍法、武功如此融會貫通,如秋風卷葉一般,易如反掌地殺盡了所有人。
最後一個人倒下的時候,村民們神色驚恐地四散逃走,只剩徐弗幾人臉色蒼白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一時間,周邊能聽見的只有殷上一聲一聲、漸趨于平緩的喘息。
那白色的霧氣呵出來,混合着滿地的血氣,令人不寒而栗。
殷上眼中一片血紅,盈滿了毫無感情的漠然,沉浸在剛剛無情的殺戮中,一時間難以脫身。
她緩慢轉頭,看向僅剩的那幾個人,默然無言,幾息過後,江遺雪将鄭小南交給徐弗,提起衣擺,快步朝她走來。
待他在她眼前站定,殷上的眼中才映出他的身影和面龐,一片潔白的雪花落下來,盈墜在他纖長的睫毛上,輕輕一閃,又迅速地飄散在風裏。
江遺雪眼睛裏似有恐懼,又有遲疑,動了動唇,半晌沒說出話來。
過了良久,他才擡起手,仔細又輕柔地為她擦去臉上粘稠的血跡。
感覺到他的衣袖在自己臉上輕輕拭過,殷上巋然不動,只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問:“害怕?”
她聲音很輕,有些喑啞,似乎随時會被風雪聲掩蓋。
江遺雪手下不停,輕輕嗯了一聲,過了幾息,又說:“害怕,但不是怕你。”
聞言,殷上扯了扯嘴角,發出一聲短促的笑,一下子有些洩力,腦袋朝前頓去,埋在他肩膀上。
她未持刀的那只手攬上江遺雪的腰,環住,慢慢收緊,直到緊緊想貼,完成了一個極為用力的擁抱。
四周大雪紛飛,一片血染銀妝。
……
不知過了多久,二人才分開,殷上眼眶發紅,看着不遠處的徐弗、鄭小南二人。
沸騰的情緒冷卻下來,第一下翻湧而上的卻是不知所措。
對視了幾息,徐弗才嘆了口氣,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來,用拐杖輕輕點了點她手中尚在滴血的寒刀,示意她放下。
一聲清脆的兵械落地聲響起,徐弗道:“你為他們報仇了。”
好半晌,殷上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在官民沖突裏喪生的那些百姓——裏面還有她的女兒。
徐弗眼神複雜,暗含着恐懼和慌亂,可依舊抖着聲音說:“快走吧,孩子,別留在這裏了。”
殷上搖了搖頭,看了看四周滿地的屍體,道:“您別怕,我有辦法。”
她放開江遺雪,随便走到了一具屍體身邊,眼神逡巡了片刻,才蹲下來,在對方的腰間和懷中摸了摸。
錢袋、銀票、玉飾……
只是一個縣府的吏官,身上的銀錢已不下十兩。
殷上神色冷漠地看了看,繼續去搜刮下一個人。
江遺雪見狀,便蹲下身來與她一起。
好半晌,二人才把值錢的東西都摸了出來,聚成不小的一堆。
殷上把鄭小南叫過去,俯身在他耳側和他說了幾句話。
鄭小南經歷此一遭,卻一點都不害怕,聽着殷上的話不住的點頭,話畢後立刻向村子裏跑去,邊跑邊喊:“分錢了!分錢了!村口分錢了!”
殷上屈膝盤腿,席地而坐,目光平靜地看着遠處的人群或驚恐、或迷茫地朝這邊聚集過來。
好半晌,人群都聚了起來,私語之聲不斷,然殷上卻一直坐在原地不動如山。
見人差不多了,殷上才拂了拂身上積的薄薄一層雪,對着不遠處的人群道:“你們也看見了,他們都死了。”
人群安靜下來,神色各異地盯着她。
“你們也不必害怕,我想,你們或都有親朋好友死在他們手中,或是都和他們起過沖突,如今遇上我,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她指了指身前的一堆銀錢,說:“這都是他們身上搜出來的,或許本該就是你們的,如今都還給你們。”
聞言,人群一陣騷動,目光發直地盯着那一堆銀錢,但礙着眼前這個殺了數人的少女,他們一時間又不敢輕舉妄動。
殷上看着人群,問:“村裏就沒有管事的嗎?”
幾息過後,人群動了動,從後方走上前來一名女子,個子不高,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看向殷上,眼裏帶着恐懼和強裝的鎮定,抖着聲音說:“我、我是。”
“很好,”殷上點點頭,問:“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看了一眼身邊的朋友,頓了頓才說:“徐家和。”
殷上笑了笑,說:“想要錢很簡單,你尋一個文書齊全的人,去城中為我買一些東西,剩下的青壯年,便将這些屍體扔掉山上就地掩埋,處理痕跡,今後若有人來問,便只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徐家和以為她是怕殺人了會坐罪,趕忙想逃跑,一時間有些遲疑。
踟蹰間,她低頭看了看屍體,想起死在他們手上的親人朋友,又回頭看了看村民們,想起這熬油似的冬日。
良久,她擰緊眉毛,點了點頭,說:“我為你去買東西,我文書齊全。”
殷上問:“你是獨身一人在這村中?”
乍聞此言,她立刻警惕起來,遲疑着說:“還、還有我女兒。”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人群中的一個小女孩,十來歲的模樣,眼睛大大的,躲在一個大人身後,怯懦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殷上笑了笑,讓徐家和上前來。
她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将數目展示給她看,說:“買一匹馬,兩件氅衣,一些幹糧,只挑普通的店,莫要引起注意,惹人生疑,我手上這些錢盡夠,剩下的你自便,然而你若是有什麽歪心思,你女兒……”
她抖着手接過,忙不疊的點頭:“我曉得、曉得,我快去快回。”
殷上盡量溫和地彎了彎嘴角,把錢遞給她。
徐家和把錢收進懷裏,叮囑了女兒和村民幾句,便匆匆的朝村外走去,待她走了之後,殷上才面向人群,道:“開始吧,你們搬人,我來分錢,咱們速戰速決。”
那人群一時間沉默,眼神各異的互相對視,好半晌,才有幾個膽大的走上前來,小心翼翼的接近一具屍體,一頭一尾地扛起來,冒着風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上走去。
殷上招呼鄭小南,讓他過來,問:“小南,你知道村裏有幾戶人嗎?”
鄭小南點點頭,說:“知道。”伸出一只小手,用五根指頭一戶戶地給她掰扯。
……
直到日頭快到正午,徐家和才牽着馬走回來,她不會騎馬,也有些怕這大家夥,只敢遠遠地牽着缰繩,一路上手都僵直了。
剛進村口,便發現原本的屍體、血跡,已然清理幹淨,村民們也都散了,想是多少都分到了銀錢。
她把馬和東西交給殷上,又顫顫巍巍地掏出那剩餘的一大袋銀錢,說:“這、這太多了。”
殷上接過馬,說:“你是村裏領頭的,便用這些錢帶大家回城去過個冬吧。”
聞言,徐家和愣了愣,說:“真的?”
殷上沒應聲,只自顧自拿起一件氅衣穿好,又将剩那件拿給江遺雪,才對徐弗說:“回吧,外面冷。”
徐弗眯了眯渾濁的眼睛,看着二人上馬,才拍了拍鄭小南,說:“跟姐姐哥哥說再見。”
鄭小南已然褪去了昨日見面時的警惕和兇惡,乖巧地站在徐弗面前,擡着頭對二人道:“姐姐、哥哥,再見。”
“再見。”
馬兒應聲而動,馱着人影隐入漫天的風雪。
……
這邊已然過了沛水,二人也不必再淌河,便照舊一路循着山林野地北上,順便沿途留下了記號,便于跑散的幾人看到。
短短一天,殷上的心境就好似天翻地覆,離開定周的欣喜和對天權的渴慕俱都消失不見,只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沉墜感,一直壓在心底。
一直趕路到深夜,二人才尋了個背風的密林休息,江遺雪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緒,也有些難過,輕聲問:“怎麽了?”
她搖了搖頭,沒說話,把馬系到一旁的樹上,背靠着一顆大樹坐下來,伸手拉住江遺雪的手,把他纖弱的身子整個抱進懷裏,最後又順着氅衣的開襟一點點把他攏好。
做完這一切,殷上伸手将他額前的一縷碎發撩到耳後,輕聲問:“冷嗎?”
江遺雪搖搖頭,說:“不冷,”想了想又問:“還有多久到亓徽?”
殷上說:“順利的話四五日吧,到時候我帶你去見我父母,還有姐姐。”
江遺雪嗯了一聲,說:“亓徽,是不是很好?”
想起家鄉,殷上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一些,說:“很好,八歲之前,我以為所有地方都和亓徽一樣好,八歲之後,也曾以為所有地方都和懿安一樣繁華……即便知道永載帝苛稅、□□,可我沒有親眼見過……不知道民不聊生是如何民不聊生,不知道水深火熱又是如何水深火熱,”她頓了頓,擡起頭,看着山林那邊模糊的遠山群岚,說:“我不知道,原來有這麽多人,吃不飽穿不暖……甚至害怕下雪。”
下雪兩個字,被她含在唇齒間慢慢地說出來,帶着不可置信的荒謬和極為無奈的慘痛。
江遺雪眉頭微蹙,看着她有些茫然的側臉,绀青色的眸子裏溢出心疼,從氅衣中伸出手攬住她的脖頸,輕輕地靠在她的懷中,說:“我小時候最大的願望也是吃飽。”
他聲音清淺,在暗夜裏慢慢地響起,與她講述那一段他從未主動告知于人的幼年往事:“我母親原是王宮裏的伶人,被安排上了宮宴……她原以為那日只是普通的跳一場,就可以回家,可那場宴偏偏是為了邊疆軍士接風洗塵的,有将領看上了跳舞的人,江明悟大手一揮,便把他們全送人了。”
在多年後的今天,他已然沒有什麽深重的情緒,只是在無比平靜地講述着這件事:“有男有女,送來送去,為了裝作與臣同樂,他便也收了一個伶人,也就是我母親。”
“他把我母親當個玩意兒,當個逗趣兒,随手分了一個偏遠的宮室關着玩着,從沒把她當成一個人。”
“母親原以為生了我之後,日子就能好過些,可那人從未想起她,好不容易見到了,卻覺得她出生太低,不配生下他的孩子。”
江遺雪笑了一聲,語氣裏都是嘲諷,繼續說:“母親就帶着我在那個宮室裏……你敢信嗎?殷上,我們甚至沒有吃的。”
他想起幼年那段破碎的日子,現下竟生出一絲荒謬之感,說:“沒有自由、沒有吃食,我們好像是被忘在角落裏的一個玩意兒,光是活下去就費盡了全力。”
“母親為了養活我,每日哭求周邊的宮人,幫他們幹活,幫他們……只要能換來吃的,什麽事她都會去,好的時候,也會有曾經的朋友偷偷來看她,為她送些東西,我們就這麽靠着別人的施舍和憐憫過活,那時候我也最害怕下雪,最害怕冬天,害怕寒冷和饑餓,最難的時候,母親曾喂我她的血肉。”
“若是沒有我,母親應該早就不想活了。”
“那幾年……真是……”他眼神虛無,落在空中的某處,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段黑沉沉的童年歲月。
良久,他才繼續說:“後來定周召各國王室子入懿安,江明悟不舍他的其他兒女,便想起了我……我母親……她那時候瘦得只剩一點了,卻在江明悟要把我帶走的時候就這麽沖出來,被他身邊的侍衛一刀了結,像片落葉一樣,輕飄飄的,就沒了。”
懷中傳來一聲輕笑,江遺雪聲音微啞,輕聲問:“殷上,你說這世間,到底該怎麽活呢?”
殷上眼神複雜,泛起頹然,斂眸看着江遺雪漂亮的绀青色眼眸,一時無言。
良久,她才洩力般地把整張臉埋在江遺雪的纖細的脖頸裏,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會救你,江遺雪,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們。”
江遺雪感覺道脖頸裏一股溫熱的濕意,眼眶也開始發澀,抱着她的頭,哽咽着說:“我知道,殷上,我一直都知道。”
從七歲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她拿着衣食朝他走來,他就知道,只有她能把他拉出深淵。
殷上。
殷上……
前路茫茫,風霜刀劍,你願意我與你一起共擔嗎?
作者有話說:
小江開始徹底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