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玩青史低頭袖手(1)
第59章 玩青史低頭袖手(1)
◎汀悉分歧月色誰知◎
初春之際, 北境卻依舊天寒地凍,殷上等人連日行軍,于第九日到達了吳真的邊城朝元城, 此地正與舊吾的始江城接壤,兩地都臨靠着一條由北至南的大江——吾元江。
此江由汀悉起,橫穿整個舊吾後又于吳真入海,舊吾雖然占據了整條江的大部分, 卻上下不靠, 但既然有水, 就是湛盧真所擅戰的領域,這也是為了殷上要帶兵繞向舊吾的原因。
湛盧真也沒辜負殷上的期望, 雖說吳真地處舊吾的下游,但上游有上游的打法, 下游也有下游的打法。
他先是帶兵觀測了幾日的水流, 見此際正是初春化雪之時, 便直接命令了兵卒關閉了朝元城內的攔河閘,致使吾元江的江水無法洩洪,直接倒灌了始江城,借由此勢, 他再揮兵以船攻城, 一舉打開了舊吾的防線。
有了這個開頭,他們也勢如破竹, 順着吾元江一路南下,最後與從汀悉北上攻入舊吾的趙複會師, 大軍一齊追舊吾殘兵至西充境內, 順利拿下了舊吾。
不僅如此, 位于氏白西北的崔集和李遷也合力攻下了相貞, 俘獲相貞王室,自此,整個定周就只剩下西充和九祈兩國還在周垣手中。
清明前後,周垣率軍選擇從渭州城突防,池梧并索千鏡等人死守,無果,兩軍皆傷,周垣也借由大漠為防再次退回了定木城。
到了谷雨之時,西充和九祈的防線已經退無可退,兩國這只剩十數個城池拱衛着定木,而四周都圍滿了亓徽軍,在這種四面被圍的境地下,汀悉軍心逐漸開始不穩起來,不僅如此,汀悉王室也出現了分歧,主要表現為汀悉王周瞻意圖向亓徽投降,為自己最後留條後路,但世子周垣卻拒不同意,堅持要血戰到底。
一時間,整個汀悉也隐隐開始分裂。
……
此刻,汀悉大營主帳,周垣也徹底被母親的投降之語激怒,終于忍無可忍的揚聲道:“投降投降投降!你就知道投降,當年定周之戰,要不是你過于懦弱,突然收兵放任堂姐被抓回去,她就不會死得這麽早?!”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四次了。
站在門口的溫新與同袍對視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低下了頭。
周瞻也被她的突然爆發吓到了,雖說也勸了她多次,卻沒想到她今日會突然提起舊年往事,愣了一瞬間便不可遏制低怒喝道:“你敢這麽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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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不敢?”周垣厲聲反駁,繼續宣洩道:“我于氏白征戰,你卻連個汀悉都守不住!最後還要狼狽北上,你還自立為帝——”她嘲諷低笑了聲,道:“母親啊,你要想當皇帝,當初皇叔奪位的時候你怎麽不摻一腳?而是任由他把你封到了汀悉為王?”
聞言,周瞻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難看,張了張口卻沒說出反駁的話來,周垣便更是嚣張,執意要将自己郁結于心的陳年往事一吐為快,道:“既已到了汀悉,你卻又不安于現狀,被堂姐一激就要摻和儲位之争,敗給了周畹就棄兵回國……任由堂姐……你知不知道,你當年把我送到定周,也只有堂姐能對我好,也正是因為這份好,她才決意向汀悉借兵,可結果呢?!”
“啪!”
一個巴掌狠狠地落在了她臉上,周瞻收回顫抖的手,道:“狂悖!罔上!這麽些年,你都學了些什麽?!我當時怎麽就生了你出來!”她咬牙訓斥,身軀都被氣得發抖,道:“你以為當年都是我的錯?你以為那個位置是這麽好坐的?阿垣、周垣,你以為你姓周,就和別人不一樣了嗎!”
她有些失望,看着女兒的臉,道:“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變成哪樣?”周垣自嘲地笑了笑,冷聲道:“您丢了我八年,自然是覺得我變了。”
說起這件事,她心中也湧上一股積澱多年的委屈,問道:“我是姐姐,我就一定要犧牲嗎?母親,明明我就比周幸大了一歲,就一歲啊……”
她聲線顫抖,帶着一絲哭腔,道:“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璞蘭臺的時候,周幸安安穩穩地待在汀悉,我在皇宮裏惴惴不安的時候,周幸卻可以無憂無慮的待在你身邊,每天都可以見到母親、父親!那我呢?!”
随着吼聲,周垣的眼淚也瞬間流了下來,道:“那時候只有堂姐陪我……可是她卻因為兵敗,就這麽死了……”
聞言,周瞻似乎再也隐忍不住,上前兩步,用力捧起女兒的臉,盯着她的眼睛冷聲道:“你為你堂姐不值,對嗎?你覺得她是因為信任你才到汀悉借兵的,對嗎?那我今天就告訴你,周黎向我借兵,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相反,她就是因為想要向我借兵,才在定周讨好、照顧于你!你知道當年你身邊有多少周黎的人嗎?你知道你那時候命都捏在別人手裏嗎?!你這個蠢貨!”
短短幾句話,令周垣的臉色劇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可周瞻卻置若罔聞,握緊她的臉繼續道:“你以為那個位置是這麽好坐的?阿垣,你真的太天真了,你以為你精通戰術、兵法,學文習武,擅制衡之術,就能坐穩那個位置了?周異當年身為太子,既有民心又有朝權,還不是死于非命?周畤奪得皇位後,定國號為永載,你看他如今千秋萬代了嗎?!”
“你問我為什麽不争……呵……”
周瞻問得撕心裂肺,眼裏溢出熱淚,悲怆道:“你說我懦弱,可這争的代價難道不是兄弟相殘,姐妹相殺?你口中的堂姐難道不是我的侄女?你的皇叔難道不是我的哥哥?這些年死去的每一個定周皇室,難道不都是我們的族人?”
“阿垣……聽母親一句,再死守下去不過是負隅頑抗,汀悉之勢已然敗落,為了還活着的人,投降吧。”
“不……不,”周垣神色怔然的搖頭,怒喝道:“我既姓周,這個位置本來就應該是我的,憑什麽要我投降?!”
周瞻放開她的臉,道:“若是能争,我又何嘗會阻止你,可如今境況已經至此,不說戰場敗落,就說民間聲望,定周也已經所剩無幾,且江山萬代、朝廷更疊,本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既然定周氣數已盡,你又何必執着于血脈權位?”
言罷,她又将周垣推到桌案邊,指着桌上的鋪陳的地圖道:“你自己看看,如今定周十五國內,還有多少地方是你的?亓徽再主天下已成定局,孩子,我們已經輸……”
她話未畢,可這個輸字卻好似徹底擊潰了周垣最後一絲防線,她極力反駁道:“我還沒輸!”
她握住周瞻的肩膀,重複道:“我還沒輸!母親,我還沒輸!況且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江遺雪、郭長墨……我還殺了那麽多人……郭長垚不會放過我的,殷上也不會放過我的!不論戰不戰都是死路一條,我不投降!”
“我替你獻降!”周瞻見她有一絲松動,忙道:“只要你願意,就由母親替你去獻降,要殺要剮都沖我來,你帶着阿幸離開,去找你父親,從此之後隐姓埋名好好生活,好嗎?”
周垣嘴唇嗫喏,眼裏一片難言的掙紮,好半晌才嘶聲道:“不、不,我才不要一輩子躲躲藏藏的過日子,別逼我……別逼我,母親,我現下手上還有籌碼,相貞和舊吾我也還有人……還有江遺雪!對,江遺雪在我手上,殷上不敢輕舉妄動的!你相信我母親,我能贏的!”
周瞻蹙眉,眼裏一片深切的無奈:“你怎麽還是不懂!”她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想靠江遺雪翻盤,是絕對不可能的,殷上不會受一個男人威脅,江遺雪也不會任由你挾持他威脅殷上,都這麽久了,你難道還看不明白?這亂世求生不易,可死還不簡單嗎?!”
她勉強緩了緩語氣,繼而軟聲道:“你聽我說……孩子,不管是天時地利還是人和,這場局都已經下到了終盤,現在回頭尚且來得及,你要是真的一條路走到了黑,便只能是死路一條了!”
“是……”見周垣低低應了一聲,周瞻以為她同意了,神色立刻舒緩下來,正要說話,卻又緊接着聽見她說:“天時地利人和……你說得對,我怎麽能讓殷上占盡了,我當時就應該殺了郭長墨的,而不是只是把他關起來,只有死人才找不到,屆時我再找個人易容或是捂死這個消息,不就不會被殷上得手了嗎。”
見周瞻用一種極為失望的眼神看向自己,周垣忙道:“母親,求您相信我,我能贏的,我能贏的……沒到最後誰知道結局如何呢?您再信我一次!殷上肯定有弱點,我手中還有二十萬兵馬,只要能用好,我依舊可以反敗為勝!”
她眸子裏透出一絲隐約的瘋狂,喃喃地朝桌案邊走去,周瞻看着女兒的身影,眼裏最後一絲期待的光也熄滅了。
她無力地垂下手臂,自知已然無法再勸。
良久,她拭了拭眼角的薄淚,掀開簾子走出帳去。
二女周幸正在外面擔憂地看着她,顯然也聽到了裏面激烈的争吵,抿了抿唇,道:“姐姐……還是不願意嗎?”
周瞻盡量溫柔的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道:“阿幸,明日你就跟着高令使離開此地,去令茲的鳳停城找你父親。”
周幸道:“那母親您呢?”
周瞻擡眸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心中一片空洞,搖了搖頭,啞聲道:“母親要保護你姐姐,當年送她去定周為質之事,總歸是母親對不起她。”
周幸和周垣相差歲數不大,但當年周瞻看周幸性子太軟,怕她去到定周撐不起來,只能送了周垣去,誰料永載帝長女周黎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借由周垣以得汀悉之勢,定周之中,汀悉不敵周畹,她也只能退兵,同時将周垣帶了回來。
本以為此後汀悉便可安居一隅,可誰知周垣心中一直覺得是自己突然收兵才致周黎兵敗身死,母女之間的裂縫也越來越大,她心覺有愧,帶她回來後,沒多加考慮就将世子之位給了她,可誰料她卻先斬後奏,一聲不吭地就加入了十五國的混戰,以至于走到了如今這個局面。
錯因在她,這苦果自然也應該她來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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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塵。月色如銀。
殷上等人此番重新駐紮在了九祈的月宿城,位于定木城的正南方,中間隔了一個叫做九疑的小城。
一直近子時,主帳議事的人才陸續散盡,林泊玉進來的時候,殷上正疲憊地撐着腦袋坐在那裏,臉色空茫地發着呆。
她走道案前,輕聲說:“會沒事的。”
殷上怔了一息,放下手擡頭看她,啞聲道:“林姐姐總能知道我在想什麽。”
林泊玉笑了笑,走至她身側替她理了理有些亂的衣領,道:“若實在難受,可以和我說說。”
殷上沉默了良久,才道:“不是很難受……就是覺得,”她喉間似有哽意,咳了咳才道:“……那天早上起來沒多看他一眼,有點對不起他。”
林泊玉嘆了口氣,重複道:“會沒事的。”
殷上點了點頭,低下頭去,悶聲道:“我知道,我知道……”可過了一會兒,她又擰起眉,摸索着抓住林泊玉的手捏緊,聲音裏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無助,道:“可萬一他真死了呢?林姐姐,我覺得……我覺得我還是會有點難受的。”
“從小到大,我好像從來沒有為了他做過什麽……能力之外的事?”她有些不确定,還自我反問了一下,然後道:“……一樁樁一件件,或許對他來說是救他于水火,可對我來說不過是易如反掌,我把他當一個棋子、當一個玩意兒,他自己也好像樂此不疲,可有一天我突然想教他做一個真正的人。”
殷上又沉默了良久,才繼續說道:“我喜歡他,我從來不否認,可我真的不知道他若是死了——因為我死了,我應該如何……我有點不明白。”
我實在是……有點想不明白。
作者有話說:
在我的文裏沒有人會莫名其妙的壞!
ps:殷姐太清醒了,她的感情變化寫起來好難把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