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玩青史低頭袖手(2)
第60章 玩青史低頭袖手(2)
◎大軍攻城突聞戰況◎
三月廿七, 立夏。
亓徽大軍再次陳兵九疑城下,于黃昏之時發起了進攻。
一路打來,各城的守軍或逃或降, 周垣手中的兵馬也銳減至十數萬,再加上各城的守軍以及後備,勉強有作近二十萬人,但實際能參戰的兵卒卻并沒有達到這個數字。
其中定木城有天險做依, 周垣便沒有在此城放太多的人馬, 只留下了一隊一萬左右的精銳, 爾後分別在了定木城南向的與山、九疑、紅棘三城各放置了三萬左右的兵卒,再往外的城池便只有數千人守城, 但重械卻都推到了外城。
基于此,周垣還連夜命軍械處再造了一批撞車、叉杆、飛鈎等物, 以防敵軍爬牆, 或是防禦敵軍破壞城門、城牆以及挖掘地道等, 打定主意要以守為攻,和殷上一直僵持下去。
此際已然入夏,但九祈北地仍帶着幾分寒意。
天邊的雲霞極為絢爛,金燦燦的陽光打在層層的黑甲上, 透出一絲淩冽的殺意。
城下萬人千陣鱗次栉比的排列開來, 黑壓壓的似乎看不見盡頭,殷上黑甲覆面, 位于隊首,湛盧真、郭長垚則後退了半步分列兩側, 再往後便是趙複、姜昌黎、晉呈頤、林泊玉等人, 每陣前方又豎有各國王旗, 于風中獵獵作響, 此外還列砲座二百餘所,七梢砲、撒星砲、座石砲皆有,強弩千餘蓄勢助之,整個場面異常恢弘,直叫人心生退意。
列陣畢後,幾人擡目望去,便見那城門之上已經列好了弓弩手,還有幾個生面孔正一臉凝重地看着他們。
見狀,郭長垚率先開口叫陣,道:“汀悉之勢已然趨無!開城獻降!饒爾一城性命!”
很快,城樓上便傳回一個年輕的女聲,毫不客氣道:“汀悉勢雖趨無,可兵卻仍要護君,我們可不是那些趨炎附勢的兩頭草,一見你們的刀槍恨不得跪地稱臣!”
郭長垚笑了聲,道:“你倒是好骨氣,報上名來!”
那人道:“汀悉桂寧溫氏子,溫故!”
“原來是溫氏之人,”湛盧真輕聲說了一舉,道:“溫氏一向是汀悉王室的心腹,看樣子周垣是要死守這幾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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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長垚道:“死守也沒用,”他眼裏浮出殺意,道:“我必殺得她片甲不留。”
兩軍的戰鼓幾乎同時打響,渾厚的號角聲從隊伍後方傳來,一直到響徹整片天地。
立在殷上身邊的兵卒為她遞上一面戰旗,那旗幟黑色為底,上面只用金線繡着一字——“亓”。
她握緊那戰旗,眉眼冷肅,目光緊緊盯着那城門之上的九疑二字,舉旗喝道:“進攻!”
随着話音剛落,無數砲石和箭矢立刻從身後迸發了出來,以摧毀一切的架勢向城樓砸去,轉瞬間,那城上立刻便矢石如雨,其合抱之木,随擊而碎,樓橹皆壞,守禦兵卒不能存立[1]。
一路攻來,砲石車一向都是攻城利器,然砲石難運,多以就地取材,備此戰之時,殷上就下令允許城內百姓搬石出賣,再加上兵卒鑿石為砲,一時間月宿城的山石也都盡毀。
然而周垣決定死守,顯然不是沒有辦法應對的,很快,那城樓上便升起了幕障,那幕障是以結大繩為網,每五十步為一片,一長竿張之,大約共有十片左右[2],不僅如此,那些城牆之前還支起了幾大塊用草、布、木、皮等各種材料制成的木幔以做防禦,用以減少城牆的損傷。
這兩樣東西很快起了作用,也确實攔下了部分砲石,借着這來之不易的喘息之機,城樓上的弓兵立刻搭弓射箭,數箭齊發,那射下來的箭簇上都綁着浸了油的網棉,燃着一簇簇的明火,像流星一般朝亓徽大軍射來。
那些箭矢雖數不勝數,仔細一看卻亂中有序,大多數都是朝着砲石車的砲架而來,可明明是遇火即焚的木架,此刻卻火不能入。
為抵箭雨,城下已列出盾陣,領頭的幾人被牢牢護盾陣之後,郭長垚見狀,笑了笑,道:“殷上,你還真是算無遺策。”
先前備戰之時,砲架也是就地取材造成的,那木架也不過是普通的木頭,殷上見了,便說用什麽木頭無所謂,但卻一定要包一層防火的東西。
軍械處的長使得令,便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在那砲架四旁并用濕榆小椽密簇定,又用生皮并鐵葉裹定鸱雞須,以此便火不能入。
原本郭長垚還覺得麻煩,可見殷上和湛盧真都堅持,便也沒再多話,如今看來,殷上簡直是就是料事如神。
城樓之上的人見狀,很快就開始焦躁起來,對着溫故連連問道:“将軍,那砲車不燒啊!”
溫故顯然也并未料到,表情凝重地看了幾眼,立刻揚聲命令道:“升竿!再加一層幕障!給我攔下!”
砲石畢竟是有限的,只要僵持着耗盡,他們便不能再用此械。
……
見身前的抵擋的盾牌上已然插了數支燃火的箭簇,殷上便擡手示意那人退後,身後的兵卒見狀,很快便替補了上去。
湛盧真等人正不明所以,卻見殷上伸手握住一支箭羽的尾端拔下,随後從馬側拿出一張半人高的長弓,揚聲對身前的盾陣命令道:“開一條口子給我。”
聞言,幾個兵卒立刻側身,為她留出了一塊兩掌寬的縫隙。
殷上眼睛半閉,身子後傾,擡腕搭弓,緊緊地盯着亂流般的箭雨,一點點拉開那堅韌的牛背筋直到滿弓,屏氣凝神兩息後,她尋到機會,眼神一凝,當機立斷地松開弓弦——
随着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之聲,那箭矢精準地穿過了縫隙,于箭雨中逆流而上,竟直直地紮在了一面幕障的網結之上!
幾乎是轉瞬之間,那幕障就被燎出了一個大洞,迅速失去了防禦能力,很快就燒得只剩下了孤零零的長竿。
“好!”
耳側傳來了幾聲叫好,幾人也抽箭搭弓,開始學她的做法以彼之箭還施彼身,不過自上而下的箭羽來勢如流,并不是那麽容易就可以精準地射到對方的幕障之上,就連殷上也只不過十中二三,剩下的多靠晉呈頤出手。
很快,那些層層的幕障便被燒得七零八落,砲石的威力繼續顯著了起來,直到砲石投畢,整個樓橹已經毀壞了多處,有數處薄弱之地甚至向下凹陷了數丈,殷上見時機已成,便繼續舉旗道:“先架雲梯,小心地澀[3]!”
言罷,便有數十支小隊坐着一轒辒[4]出發,趁着車輪滾過地澀之時便丢下幾塊木板以作遮擋,防止地澀之上的鐵鈎、倒刺傷害馬蹄,盡管匆忙間不能全部遮蓋,但總比讓它全然曝露為好。
由轒辒在前開道,撞車及雲梯緊跟其後,大軍也随着各方将領開始不斷前沖,一時間城下殺聲震天,甚至把號角和鼓點聲都全然蓋過,然而在此等氣勢之下,溫故也并未下令開城門迎敵,依舊決意死守。
雲梯迅速架起,一個個身着黑甲的兵卒勇往無前地向上沖鋒,城樓上的兵卒也迅速補了上來,利用木檑、飛鈎、狼牙拍等兵械打下即将翻上城牆或是正在半空中的兵卒,可即便如此也依舊有兵卒成功翻上城牆,兩軍迅速厮殺在一起。
城樓之上戰得正酣,城樓之下也并未落了下風,那巨大的撞木以鐵葉裹其首,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厚重的城門之上,也好似一聲聲地砸在了城內死守的兵卒心上。
“将軍,頂不住了!開城門吧!”
“将軍!開城迎敵,或能一戰啊!”
“待其上翻,我等激流勇退,或還有喘息之機啊将軍!”
各方副将的焦急之聲從八方不斷入耳,然溫故卻依舊只持械站在原地,看着眼下一片屍山血海,咬牙道:“不許退,只能死守!”
“砰!砰!砰!”
一聲聲的撞木之聲響徹在溫故的耳畔,讓她驀然想起了戰前和殿下的交談。
殿下将守軍令牌交給了她,懇切道:“只要你為我死守九疑,我便能從後方引開亓徽大軍,待其退之,我們便可乘勝追擊,以勝此戰!”
那時她尚且狐疑,問道:“可除了這十數城之外,其他地方已在亓徽的掌控之下,他們又怎麽會退?”
難道殿下還有不為他們所知的人手?
周垣聽見這話,笑了笑,對她說:“你知道殷上這人最大的弱點是什麽嗎?”
她道:“家族血親?權位錢勢?”想了想,她又問:“哦,殿下是說您抓回來的那個東沛王上嗎?”
周垣搖了搖頭,說:“殷上最大的弱點,就是太心軟了。”
“……有嗎?”她遲疑地反問,畢竟從那亓徽世子這些年的種種做法來看,她也實在無法把她和心軟這個詞挂上鈎。
周垣道:“不是對人,是對這個天下,對黎明百姓,對弱者,”她露出一個難言的笑容,道:“你猜,她這次會不會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去當這個聖人?”
……
“砰!”
天邊的最後一絲天光也漸漸隐沒,城門發出一聲巨響,撞木已然穿破城門,幾乎将門後抵禦的兵卒碎首。
“砰!”
又一聲,溫故立于城樓之上,甚至能聽清那城門一點點裂開的聲音,身後所有的鼎沸之聲驟然遠去,殿下的話語再次複響在耳畔——“以此城為價,讓我為她打開地獄的大門。”
“砰!”
城門轟然倒塌,撞車碾過其下數人的屍骨氣勢洶洶地闖入城池,那深深地篆刻着“九疑”二字的石匾搖搖欲墜,緊随其後地砸在地上,立刻四分五裂。
黑壓壓的兵卒如潮水一般順着城門湧了進來,幾乎迅速遍布了整個城樓,亓徽、令茲、吳真的王旗逐漸代替了汀悉周氏之旗,放眼望去盡是敵軍之勢。
溫故持劍與數人周旋,誰料剛得一喘息之機,她卻毫不猶豫地把沾滿鮮血的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她不想死在敵軍劍下。
僅一息之內,她已劍随心動,脖頸間的鮮血轉瞬噴湧而出,血劍落地,身着戰甲的身軀也随之倒下。
遠處的晚風輕輕拂過,好似故土每年的初夏。
她意識迅速流失,模模糊糊地想,這個時節,家門口的玉簪花應該開了吧,可惜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也可惜……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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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領一死,剩餘的殘兵也不再負隅頑抗,迅速繳械投降,殷上便率兵進入此城紮營,聽說溫故是自刎的,一時間也心緒難陳。
“命人将她好好安葬了罷。”
“是!”
那禀告的兵卒領命下去,殷上也跟在他身後走出了營帳,靜靜地看着遠處忙碌的景象。
清掃戰場,搬運屍體,挖坑埋人。
這些事情,每一戰他們都會經歷一遍。
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她也撸起袖子,拿過一鐵鏟向遠處的山嶺出走去。
那遠山的群岚層層疊疊,遠看去只有黑乎乎起伏輪廓,她随意走到了一隊人的身後,在那木牌插好的位置下鏟掀土。
一直幹到夜半,其下紮營的兵卒上來禀告,報營地已經初成,殷上才揚聲道:“都歇了罷,剩下的活明日再幹!”
夜色深沉,衆人都只靠随意插着的火把明目,竟也沒發現在自己身邊幹了半天活的竟然就是世子殿下,此番聞言才猛然反應過來,立刻準備回身行禮,對方卻擺了擺手,率先走在了前面,道:“回罷。”
衆人的禮還沒開始便已結束,面面相觑了一會兒,才擡步跟在了對方身後。
……
今夜匆忙,汀悉的營帳在戰時毀了不少,後備的兵卒們又要清理又要搭帳,自然沒這麽快,饒是殷上的營帳也只搭了張簡易的木床,其餘的幾乎沒有。
天快亮的時候,她才洩力般地躺在床上,目光發直地盯着帳頂,這兩日的戰況也開始慢慢在腦子裏回放。
周垣……
周垣此人心機深沉,即便戰到了此種境況,她也難掉以輕心。
從今天的情況來看,她應該是想要死守各城,這一點倒是在殷上的意料之中,畢竟以她對周垣的了解,她若是就這麽放棄了,她才要懷疑對方心懷鬼胎,可這戰打的如此不要命,她也是有點沒想到。
溫氏一族在汀悉的地位,就宛若她父親微生氏在亓徽的地位,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番她就這麽派出了一個溫氏嫡支,為她死守九疑城,難道就不怕溫氏族人與她翻臉嗎?
還是說她已然窮途末路,身邊無人可用了?
腦內思緒一片繁雜,殷上一時間也難以理出頭緒,正準備閉目養神一會兒,卻聽見外間匆匆傳來腳步聲,緊接着一個男聲就在外響起,道:“殿下!有軍情!”
她眉頭一蹙,坐起身來道:“進來!”
一個兵卒匆匆掀簾進來,氣都還未喘勻便道:“殿下!吾元江和拓河都決堤了!”
聞言,殷上猛地腦子一震,豁然站起身來,嘶聲問:“怎麽會決堤?!”
那兵卒一臉憤恨,道:“是汀悉那群天殺的掘的!昨夜舊吾南境大雨,有人來報吾元江中段有地方被淹,守軍帶人去查看,就看見有一群百姓裝扮的人竟然在掘水壩!抓到他們的時候,那水壩已經破了好大一個口子,不僅是那一處,還有很多地方也……所以吾元江中段到南段全都決堤了,拓河、拓河也是如此!汀悉是見要戰敗了,拉着全天下人陪葬啊!”
作者有話說:
好好寫了一場攻城戰,殷姐真是激流中的磐石。
好喜歡寫小人物,亂世之下每一個人有自己有血有肉的一生。
[1]陳規、湯璹:《守城錄》卷一《〈靖康朝野佥言〉後序》,第5頁
[2]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六八,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十八日,第511頁
[3]地澀:帶有鐵鈎、倒刺的木板,守城器械。
[4]轒辒:《武經總要》:轀轒車,下虛上蓋,如斧刃(其車梯盤勿施桄板,中可容人着地推車),載以四車輪,其蓋以獨繩為脊,以生牛皮革蒙之。中可蔽十人,墳隍推之,直抵城下攻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