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問紅塵緘口回頭(3)
第64章 問紅塵緘口回頭(3)
◎流落山間統攝三軍◎
殷上醒來的時候,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嶙峋的山岩,黑乎乎的,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明滅滅。
她眨了眨眼睛, 下意識地想擡起手臂,可一瞬間就感覺到了一陣劇痛從左臂襲來,下一息,渾身的傷口也開始接連反應,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不知過了多久, 那種劇烈的疼痛漸趨麻木, 她才勉力緩下了一口氣,艱難地撐着身體想坐起來, 卻聽見側後方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驚喜道:“殿下, 您醒了?”
緊接着肩背就被一雙手臂輕柔的扶起, 幫助她挪至一旁, 輕輕地靠在山岩之上。
只動了這麽一會兒,殷上便已感覺自己有些力竭,連手臂都痛得沒法擡起來,只能軟軟地垂在地上。
她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周圍——一個不知在哪裏的山洞, 燃着的篝火, 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面容普通且陌生, 膚色黝黑,穿着普通的軍袍, 甲胄解在一旁。
她認識嗎?
許是她探究、思索的神情過于明顯, 那個女子笑了笑, 主動開口道:“別想了, 殿下,您不認識我。”
殷上正準備開口說話,可喉間比話語更先湧上來的卻是一股血腥味,讓她幾乎難以隐忍,一口鮮血頓時嗆咳了出來。
那女子吓了一跳,忙上前來用袖子幫她擦了擦,從甲胄邊上翻出一個水囊,小心地遞在她嘴邊。
殷上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勉力把那口血咽了下去。
好半晌,她才緩過氣來,聲音嘶啞地開口:“你是亓徽軍中的人嗎?”
那女子見她臉色好點了,也松了口氣,點點頭,道:“我是地字三號隊的,領頭的是祁虞校尉,我叫顧時序。”
殷上虛弱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只問:“我們現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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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時序道:“大曲山下的一個山洞裏,還算安全,殿下您受傷太嚴重了,暫時還不能挪動。”
聞言,殷上才看了看自己手上被鮮血浸透的幾個布條,勉力動了動身體,道:“還好,都是皮外傷,沒有傷到骨頭。”
顧時序擰眉嘆道:“我只找到一些草藥給您用了點,沒有好的藥,就算是皮肉傷也嚴重了。”
殷上道:“我們怎麽到這裏的,我昏迷幾天了?”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亓徽殘兵被周垣圍困的時候,周垣打定主意想抓她,她當時手臂、肩膀俱傷,一時間也難以招架,全靠湛盧真一力支撐,可周垣的援軍幾乎如潮水般擁來,他們必不能敵,見其志在自己,她便強令郭長垚帶着湛盧真離去,自己則騎馬一個人引開了周垣的追兵,後來被敵軍圍至一個陡坡處,馬不能行,她又只能棄馬與其争鬥。
可她畢竟一人難敵千軍萬馬,纏鬥間逐漸落了下風,最後只記得不知從哪襲來的刀柄狠擊了自己的後頸,她便頃刻間沒了意識。
思及先前的事,殷上又添了一句:“我記得我跑的時候不是一個人嗎?”
顧時序先回答了前一個問題,說:“快六天了,”又道:“我們有幾個人追上您了,當時您被敵軍擊昏,摔下了陡坡,我就随您一起跳了下去,好在救到了您。”
她的語氣風輕雲淡,似乎這件事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殷上愣了愣,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只輕聲說:“不是讓你們随郭世子走了嗎?”
“我們哪能丢下您啊,”顧時序笑了笑,說:“您的命比我們重要多了。”
一時間,殷上幾乎如鲠在喉,好半晌才開口說道:“地位或有高低,人命……何來貴賤。”
“那也只有您這麽想啦,”她似乎很喜歡笑,言行舉止間能看出她的年歲不大,蹲在她身側,輕輕地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臂彎裏,看着她的目光滿是仰慕,說:“這世道……”她只說了三個字,又咽了下去,轉而道:“您是我們的恩人。”
殷上抿了抿唇,隐約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問:“你是亓徽人?”
顧時序搖了搖頭,說:“我是東沛人,東沛涵州城人,徑蘇城破那年随流民進入了川岚,受您恩惠,加入了亓徽軍,”她想了想,笑着說:“您當時還給我送過吃食呢,您肯定不記得了。”這似乎是她珍藏良久的回憶,并不輕易拿出訴與人聽。
她确實不記得了。
可看着顧時序的笑臉,她心中卻驀然湧出了深深的愧疚,輕聲道:“對不起。”
顧時序瞪大了眼睛,忙道:“不用不用!這又不是什麽大事,您幫了那麽多人,不記得我不是很正常的事麽?”
殷上勾了勾嘴角,聲音輕飄飄的:“既陷囹圄,我一個人便也夠了……若是還要多一人搭上性命,多不值當?”
“難道放任您被汀悉抓回去麽,我可做不到,”她撅着嘴,看着地面,聲音也悶悶的:“汀悉這群天殺的,扒了吾元江,活該下地獄去,死了那麽多人,到時候都會找他們索命去的,打不贏又輸不起,真不要臉!”
她随手抓起一根小木條往地上用力地戳,似乎那就是仇敵的臉。
殷上被她這副樣子逗笑,扭頭看想山洞外黑漆漆的一片,問道:“我昏迷的這幾日有汀悉軍來搜尋嗎?”
當時擊暈她的顯然是汀悉的人,因為周垣下令活捉,所以他們不敢下死手。
既然無人能證實她的死亡,只是下落不明,周垣就不會放棄找到她。
顧時序點點頭,道:“有兩次,我都躲過去了,跟在他們後面和他們兜圈子,一次沒被發現。”
“幹得好,”殷上不吝誇獎,想了想,說道:“大曲山是南北向的,一路向北或許能到衢山城境內,那裏還是我們的地盤。”
可顧時序搖頭道:“我先前出去探過路,汀悉已經把大曲山圍死了,靠近邊緣的地方怕更是重兵把守。”
“确然也是如此,”殷上并不覺得意外,點了點頭,把頭靠在山壁上,道:“周垣既能把我逼到這個地步,想是也做了充足的準備。”
她眼裏湧起難言的擔憂——湛盧真重傷,晉呈頤、林泊玉守在舊吾,郭長垚也撐不起事,周相尋、索千钰等人又還在渭州城,四處幾乎是一盤散沙……人生中第一次有這麽深感無力的時候,重傷難行,躲避追兵,幾乎只能在原地等在救援。
她現下就算再能運籌帷幄,也實在難以決勝千裏之外。
深深地嘆了口氣,殷上盯着眼前不斷變換形狀的篝火,心緒難陳。
……只能希望郭長垚能聰明點,把晉呈頤或林泊玉叫回來,也能知道向她母親送封信。
這回前路是真的難定了。
……
許是身體受傷又透支,殷上只醒了這一會兒,很快又昏沉了,顧時序趁她還有點意識忙給她換了一遍藥,找了些側柏葉、艾葉搗碎,小心地敷在她各處的傷口上。
昏睡前的最後一秒,殷上嘴唇蠕動,輕聲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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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先趕回來的是同在舊吾的晉呈頤,他只帶了一小隊十數人的人馬,于第三日正午趕到了衢山城下。
湛盧真還在昏迷,他們就都在偏帳議事,晉呈頤奉命掀簾進去,裏面只有江遺雪、郭長垚以及幾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将領。
江遺雪眸光一動,啞聲道:“你回來了。”
晉呈頤有些迫切,握緊了雙拳往裏走了兩步,道:“郎君,消息是真的?殿下真的……”
真的什麽?真的不見了,還是真的死了。
他沒說出來,眼裏一片慘痛。
可江遺雪聞言,只輕輕擡了擡纖長的睫羽,绀青色的眸子裏是一種晉呈頤從未見過的堅實,聲音冷凝,一字一句地說:“她沒死。”
沒再等晉呈頤反應,江遺雪直接就問:“吾元江如何了?”
一路上擔憂焦慮的情緒一下子被迫截斷,晉呈頤頓了頓,咽下口中還待問出口的話,道:“河流改道,或堵或疏,現在勉強控制住,但南段一帶幾乎淪為沼澤,死傷的百姓有二十萬以上……最先被掘堤的那幾城幾乎空了。”
短短幾句話說完了這段時間在舊吾的經歷,可只有晉呈頤自己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片人間煉獄,一時間都不敢再回憶。
過了好一會兒,晉呈頤才道:“水患過後容易有瘟疫,現下當務之急是防止各方損害擴大。”
“嗯,”江遺雪低低應了一聲,說:“這事我已經辦了。”
間晉呈頤眸中仍有疑惑,江遺雪解釋道:“我已往各國去信,官中征派,民間示榜,不日就會有醫官或者民間的大夫去往舊吾,至于流民一事我調派了川岚城的陳爾及沈确主理,當年東南各國戰亂,殷上讓川岚開城濟民,他們已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能比其他官員做得更好。”
晉呈頤愣了愣,道:“郎君考慮的萬全。”
江遺雪沒說什麽,翻了翻桌上的的各方戰報,道:“周垣駐紮在同曲城且還未向我們提出什麽條件,就說明殷上還沒有被周垣找到,最有可能的就是還在大曲山內……”
她還受傷了,一個人……怎麽辦啊……
垂在身側的手蜷了蜷,江遺雪難以克制地捂了捂眼睛,才繼續道:“現下我已經調配了各方守将向衢山城回援,亓徽王安排了剩餘事宜,派遣了三王卿領軍前來,待援軍到達,由你暫任主帥,統攝三軍,不論如何都要把同曲城攻下。”
“我?”晉呈頤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道:“郭世子和三王卿既在,我又怎能……”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江遺雪放下手,輕聲打斷他,眸色也逐漸發冷。
晉呈頤眉眼一顫,驚覺江遺雪如今的模樣竟和殷上有幾分相似,令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去,不再反駁,只恭敬地行了個禮,道:“是。”
……
同曲城并不好攻。
一來,它連接來西充、舊吾兩個國家,西北處還有一條路直通氏白,屬三國交界之地,兵家要塞,整個城池的防禦規格很高,光城牆就高近十來丈,異常堅實,并不是當時的九疑城所能比拟。
二來,西充和九祈沒有大江大河通過,多戈壁、沙漠,所以很多城壘都沒有挖護城河,直接就能兵臨城下,但同曲城位于舊吾,吾元江水網密布,支流衆多,同曲城的城下就有一條七、八丈寬的護城河,如何渡河自然也是一個要考慮問題。
三來,同曲城與定木城中間的各個城池仍在周垣之手,不論其是否兵敗,後路已然留定,若是再讓其退至定木城,便又是一番曠日持久的争奪。
前路已然艱險,可亓徽內部也分歧不斷。
局勢多變,各方也提出了不同的對策,一時間都各說各的,不一而足,晉呈頤雖然挂帥,卻也不敢真的和各位王室嗆聲。
眼見着誰也說服不了誰,晉呈頤也無措了起來。
江遺雪掀簾進來的時候,眼前就是一片極為混亂的場面,他一腳踢翻了門邊的的木架,打斷了衆人的喋喋不休,冷聲道:“聽命行事就這麽難嗎?!”
帳內頓時一片寂靜,神色各異的看向他。
可他并未怯場,直面各人的目光,道:“沒了殷上,你們是都打不了仗了?我說命晉呈頤挂帥,統攝三軍,都聽不懂嗎?”
說實話,江遺雪自來到軍中,并不怎麽出現在人前,一向深入簡出,就算出門也會遮着臉或是跟在殷上身後,在場的除了晉呈頤和郭長垚,其餘人和他接觸的也并不深,再加上他那張靡顏膩理的驚世容光,所有人都只會覺得他不過是殷上的一個寵侍,出身落魄的王卿,依着殷上的勢力才坐上了東沛王上的位置。
可就在大家以為殷上出事他會最先崩潰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不畏不懼地站了出來統帥各方,在衆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對方已然徹底掌控了局面。
見衆人依舊不語,江遺雪也沉默地走至案前,道:“我知道你們有很多人受的是殷上的恩,臣的是殷上這個人,她現下下落不明,你們不相信我,我自然也能理解,我不懂兵法戰術,把此事委任給了晉呈頤,你們覺得他是臣子,不能與君争辯,我也都明白——可我也沒空和你們在這裏繼續扯皮,你們多吵一句,殷上就多一息的危險,殷上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們全殺了。”
“你們可以試試看,看看我有沒有這個能力。”
他聲音如金玉擲地,可說出的話卻帶着令人膽寒的冰冷,帳中的氣氛冷凝下來,無人再敢開口置喙。
江遺雪便輕聲道:“晉呈頤。”
“在。”
他對他說着話,眼神卻看着衆人,道:“你就站在這說,以你之計,調配三軍,若真是因為用兵無度而戰敗,我便先自刎以謝其罪。”
“……是。”
……
地圖被再次鋪陳開來,晉呈頤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身側的江遺雪,緩下心神,道:“現下雖局勢有變,但我們也并不是沒有對策。
其一,九疑城已被攻下,其西北即為與山城,位于定木城西南,只要拿下此城,便可截斷汀悉後路。
其二,我們現下兵力充足,有近十五萬人馬可以參戰,既然同曲城牆高,我們也沒必要強攻,其護城河源頭就是吾元江的支流,完全可以塞其源頭以降水位,屆時再使用造壕車,填平護城河的速度也能快很多。
是以我們十五萬兵馬可分為三撥,一則去往九疑城,向與山城進攻,切斷汀悉的後路,二則先行開路,在前方吸引火力,給予後方充足的時間,三則去往同曲城南門方向,那裏是大曲山,翻越山嶺也能進入城內,同時也能尋找殿下的方位。”
各方各面,晉呈頤已然盡他所想。
見不再有人置喙,江遺雪便道:“既然如此,各方便聽晉呈頤調配,受命者即刻出發,不容有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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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載三十七年夏,舊吾吾元江被掘,亓徽大軍被圍至大曲山,同曲城一役失敗,殘兵退守,世子殷上失蹤,令茲王上湛盧真重傷,汀悉之勢複燃,紮營同曲城後意欲重新拿回西充、九祈兩國,一時間,兩國戰火重燃。
四月十四,東沛王江遺雪從汀悉脫身回營,以不容置喙的态度接手了自殷上失蹤後便一盤散沙的局面,連夜趕至衢山城後,調配各方兵卒以最快的速度向衢山城回援而來,同時穩定各城軍心,勉強扼住了一退再退的敗勢。
四月廿二,距舊吾最遠的東沛軍到達了衢山城,李遷、崔集、池梧、索千鏡等人也已領兵待命,借由吾元江潰堤、亓徽世子失蹤兩件事為介,讨伐汀悉的聲音響徹民間,整個衢山城士氣高漲,戰意凜冽。
四月廿八,芒種前一日,少天藏府長使晉呈頤統攝近十萬大軍再次領命出征,兵臨同曲城下。
作者有話說:
兩點說明~
1、裏面的時間用的都是農歷,以二十四節氣為主。
2、有讀者問為什麽平權體系中要用世子而不是世女,因為子字古代是指兒女的,到了近現代才專指兒子,我個人認為“子”是能代表所有性別的孩子的,男女都平等的享有這個字,并且文中不會特意點名一個人的性別,例如王上就是王上,皇帝就是皇帝,寫兵卒也不會特地指明這個人是個女兵或是男兵,更不會特意說這個人是女帝,不把一個人的性別強調在地位前,而是自然且默認這個職位、地位就是有男有女的,我認為這種“不特意點明”才能稍微體現一點平權,所以沒有使用世女這個稱呼。
最後特別感謝大家的每一條評論,并且歡迎大家的探讨。
(ps:十二點後可能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