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憶

回憶

不過……這些都不會是問題。

她還有兩個合不來的姐姐呢,沒有關系的。

他真的很可愛,天真而又率直,如果他還在猶豫的話,那麽就由自己來遞出通往婚姻的邀請。

普緒克大膽地表露了自己的心跡。

一直低頭默默吃着谷豆鴿子忽然歪了歪腦袋。

黑豆仁般的眼睛裏滾出一點兒淚水,普緒克吃了一驚,這無憂無慮的小肥鴿也會有煩惱嗎?

它說話了:“好心的姑娘,我以後就見不到你了。”

咕咕咕的聲音裏透着沮喪和惋惜。

一股不詳的預感浮上了普緒克的心頭。

她的心沉了下來。

普緒克不住顫抖的手指抹開了幾朵因缺失了水分而已經卷在一起皺巴巴的桃金娘,白色的花瓣在指尖的用力下沁出一點兒黏呼呼的汁液。

——愛情金箭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忘了我吧。

……

撲通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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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落入水裏,有些蔫巴巴的花瓣在朗朗的月色下,枝幹汲取了水分之後快速地舒展開來。

湖面上倒映出如鷹的陰影。

巨大潔白羽翼遮蔽月光,夢幻的羽毛紛紛揚揚飄落在湖面上,收起翅膀的青年踏步走入淺淺池水之中,伸手拾起了那枝花朵。

鴿子疑惑:“她已經走遠,你是不是出來的太晚。”

它站在湖邊的石頭上,剛剛看着緊緊抿着嘴唇的少女一言不發地丢掉了這支花,然後大踏步的轉身離開。

盡管想要試着叫住她,鴿子有嘗試過這麽做。

但顯然,懊惱與羞憤湧上頭的少女腦子裏半句話也聽不進去。

拾起花朵的人沉默許久。

他說:“我想要來見她,第一面,不,也許是最後一面。”

幹淨柔和的話語裏不自覺帶着喚起喜愛的能力,就是信奉雅典娜的最為守節的信徒,也難免為這聲音而心神蕩漾。

站在湖中,看不清面容的少年臉龐上滾落淚珠,晶瑩一點墜下。

啪嗒。

他伸出手,那滴眼淚就這麽融在了手掌之中。

微涼的液體在這一刻卻是灼熱而滾燙。

雪白的鴿子飛到了他的肩膀上,歪着腦袋試圖理解這些奇怪的情情愛愛,它只是一只鴿子,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只知曉自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給那好心的姑娘銜來花枝了。

明明是掌管愛的神明,為何無法主導自己的愛意呢?

年輕的神明察覺鴿子的心聲,痛苦地開口:“若是沉重的鉛箭可以抵消這熊熊烈火,我願将心紮個千瘡百孔。”

丘比特茫然地張開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那兒在劇烈燃燒着熾熱的愛意,無休無止,為了只見過一面的另一個女孩兒。

“普緒克。”

他念出了那個折磨着自己的名字。

“普緒克公主,丘比特愛你。”

飽含情意的話語吐出,愛神的心髒浮起甜蜜,可轉瞬,又被沉悶的鈍痛所淹沒。

他坐進了湖水之中,聲音低低拒絕:“不。”

-

寝殿裏,房間的大床上隆起了一個小小的鼓包。

——忘了我吧。

那行短而清秀的金色字跡在白色的花瓣上顯得格外刺眼,不過閃爍了幾息黯淡下去。

可只是那麽一眼,就足夠紮的人眼睛生疼,能忍到回自己的房間,已經花完了普緒克所有的力氣。

“我簡直是個可笑的傻瓜。”

普緒克躲在床上,抓着自己的頭發,眼淚洇濕了一角毯子。

落在窗臺上的白色小鳥,在一路上回來的時候就試着安撫她的心情,可一點兒用也沒有,像是較勁一般,繃着臉的姑娘就這麽一頭窩進了被子裏。

普緒克懊惱,所以她在期待着什麽呢?

自己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在古希臘神話與傳說賞析課上昏昏欲睡的她,一睜眼就來到了這個古羅馬的小城邦王後初初生下的嬰孩身體裏。

“普緒克。”

那些晦澀難懂的發音正是造成她打瞌睡的源頭,唯獨這個名字,在這一世的生理學父親說出那個詞彙的時候。

沉浸在穿越沖擊裏的她大腦好似漿糊,被什麽強硬的力量攪和在了一起,記憶也變得模糊不清了起來,只記得最後看到的一張PPT圖片,那是一座線條優美的大理石雕塑。

粗糙的石頭基座上,肩生羽翼的神伸出雙臂,溫柔地托着愛人的頸,而那初初蘇醒的女子伸手撫摸戀人的鬈發。

那張圖片只是一節課開始的引子,她甚至沒來得及撐到老師介紹這幅畫的作者,就被突如其來的困意所捕獲。

就這麽穿越……

作為普緒克公主,無病無災慢慢長大的她,知道了自己來到的是個什麽地方。

這裏是完完全全的西方異域,大部分的時候,天氣晴朗而氣候幹燥,人們熱衷于貿易往來與航海探索,因土壤的貧瘠和資源的有限,國與國之間紛端不休,戰争不止。

但他們的國家,自她出生後,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被卷入戰争。

人們都說,這是上天賜予她誕生的禮物。

可現在呢?

能再向老天要一份禮物嗎,把那可惡的負心人綁過來。

“好想回家啊……”

普緒克腦子裏雜七雜八的思緒幾乎要纏在一起,沒再管臉上的眼淚,她趴在床的邊沿,手往床底扒拉着,掏出了一只精巧而有些年歲的籃子。

裏面的花現在已經完全幹枯了,看不出它們水潤且鮮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白皙的手指随意地在籃子裏翻弄着挑挑揀揀,她取出了一支還沒有碎的那麽徹底的,枝幹上系着一片發黃的布料。

她不在乎那個男孩子是家裏的私生子,如果以後生活會很困難的話也沒有關系。

可現在呢?

普緒克嘴角慢慢耷拉下來,她再一次質疑起了自己的選擇。

是啊……

他們連彼此的姓名也不知曉,就連面也沒有見過,仿佛就是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麽一股兒勁,讓她愛上了這個素未謀面的人。

她不該那麽沖動,也不該這麽大膽。

普緒克輕輕地拍了拍臉,嘆了一口氣。

房間門口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

在月亮升到正中之時,一座古老的建築裏依舊燈火通明。

這兒是格諾斯這座小城為祭祀神明所建立的神廟。

整座神廟裏都被焚燒香草的氣味所籠罩,米黃白色的煙霧袅袅升起。

在雕像的正前方,一位風塵仆仆的老者正和打扮不俗的壯年男人正交談着什麽。

上了年紀的大祭司眼窩深深凹陷下去,卻依舊顯出智慧的光芒,他語氣沉重說道:“這是命中注定,我的王。”

一個星期前,格諾斯來了一個奇怪的來訪者。

黑帽黑袍,連手足都不曾露出在外面半分,唯有寬大的兜帽下露出一點兒白色的下巴。

他自稱帶着神的口谕,其中有關普緒克的婚事,前來面見國王。

他似乎知曉,國王正為年輕的小女兒還沒有求婚者而日日煩惱。

然而……

從這身型遮蔽,不見其真容的男人說出那道神谕開始,他們的國家,就走上了不幸的道路。

「普緒克不是嫁給凡人的命。」

「在看不見月亮的晚上,将普緒克送到比戴特山的山頂上,迎娶她的新郎并非凡人,而是這世間最為醜陋可怖的怪物。」

國王大駭,王後流出了眼淚。

不過兩日,明明是正值播種的季節,土地卻忽然開始龜裂;甘甜的泉水流出,不過一會兒變得辛辣難飲,這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們所無法接受的變化。

作為格諾斯唯一的大祭司,國王的兄弟,他祭祀舉行的儀式從未有過差錯。

可這一次,他的祭獻卻再也無法得到回應。

格諾斯,似乎被神明遺棄。

他只得帶着珍貴的獻禮,親自前往帕納塞斯山上的德爾斐神廟,盼望從侍奉預言與消災解難之神的女祭司皮媞亞那裏取得指引。(注1)

他排上蜿蜒如長龍的信徒隊伍,跟随着人群緩緩來到神廟漆黑的地下。

在這裏,微弱的燭火幾乎沒有亮光。

形容枯槁的女人坐在高高的金屬制三腳架上,她左手捏着一枝月桂的枝條,右手穩穩地端着一只扁扁的酒盤,視線始終凝固在那三腳架下的深深的一道裂隙,像是從未擡起臉來。

赭色的粗糙上衣簡單地環繞在胸前,即踝裙擺滿繡花紋,即使是那地隙中滾出來的濃煙,也無法掩飾女人身上腐朽的味道。

她低着頭,在這黑暗裏只有兩顆眼珠亮出銳利的光。

酒液潑灑在那道大地的傷口之上,發出哧的一聲。

濃煙變得渾濁起來。

晦澀難聞的語句不住地從皮媞亞張合的嘴唇之中流淌而出,讓人毛骨悚然。

大祭司驚恐匍匐在地,等待着神明對于格諾斯未來的指引。

皮媞亞捏着月桂的手高高揚起,頭卻始終低垂着,她的喉嚨裏發出一聲聲短而急促的嗚咽。

手指幹癟像是老樹根的男預言者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大祭司,污黃的牙齒裏吐出翻譯後的神谕。

“須得止息神明的憤怒,撫平祂的眉頭。”

大祭司讪讪想要張口——格諾斯從未對哪位神明有過大不敬的行為。

男預言者的語速愈發快了起來。

“那上好的犧牲,是那被選定少女苦澀的愛慕,懷疑的眼淚和無望的希望。”

他點着頭。

“回去吧,為那可憐的女子備上迎接死亡的新嫁衣。”

“回去吧,不要再想着她可以可得到一位人類的丈夫。”

“回去吧,女神的紡錘已經為她織出前途的道路。”

回去吧……

科林斯灣畔鹹腥的海風刮過大祭司的花白的胡須,驅散那德爾斐神廟裏煙霧帶來的迷茫。

只消用一個女子的婚姻便能讓一切恢複如初,這是多麽合算的一樁買賣。

他得到了指引,他回來了。

但他的國王對此顯然不甚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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