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辜
無辜
“難道不能用別的條件來安撫神明的怒火麽,我願以格諾斯國王的名義,為那位神明獻上十頭乳白色的純潔母牛,并為它們的角都包裹上金箔。”
大祭司緩緩搖頭:“不夠。”
“那再加上二十只山羊,五十桶美酒,十罐香膏……”
左右不停踱步的人提出了更加慷慨的祭品。
神廟裏的燭火在微微的涼風下搖曳虛晃一下,暗下去的光線複而亮起。
大祭司第一次,打斷了國王的話:“這些,遠遠不夠。”
那麽……
就獻上更加珍貴的犧牲,健壯的勇士。
國王猶豫了。
可普緒克如何會願意用人牲來完成祭祀,這是她唯一懇求自己所不要做的事情。
他張口:“那麽就用……”
大祭司握住了國王擡起的手,說道:“即使獻上五十個年輕力壯的勇士,為他們塗抹上油膏,一并焚燒今年收成上來的所有香草,也無法平息那位神明的怒火。”
國王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
這一番話,直接将他的最後的希望也碾碎。
“為什麽偏偏是普緒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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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衆不同的小女兒,自她誕生的那一刻,他就聽見了那個名字,這一定是衆神賜予她的名字,可現在……
作為父親的他無法就這麽屈服于現實。
可作為格諾斯國王的他,不得不将女兒的婚姻作為犧牲,用以平息那位神明怒火的獻禮。
他不明白:“為什麽……”
大祭司扶起了跌跪在地的國王,話語裏帶着肯定:“普緒克公主會同意的,這是她必經的道路,留給格諾斯的時間不多了。”
還有,不到一個星期。
他的視線越過國王,落在那座雕像上。
他看不見,但仿佛有着感應。
容貌俊秀的青年神只,頭上腰間,乃至于手腕上都纏繞着月桂樹的枝條,他就這麽站在雕像的旁邊,手裏握着一張七弦豎琴,手指拂動之間,悅耳的音律流淌了出來。
“我姊妹的孩子,愛與情的神明,維納斯讓你折磨那個姑娘,可不是叫你把自己搭了進去。”
光明之神說話的對象,當然也不會是區區兩個凡人。
從陰影裏走出來的少年臉上顯出幾分愠怒之意。
“叫你愛上達芙妮的金箭威力如何,你又不是沒嘗到這個滋味,又何必來挖苦我這失了手的箭手呢。”
丘比特的心情很糟糕。
即使是時刻保持清醒的光明與預言之神都無法抗拒這金箭的力量,更何況他這樣心性浪漫而恣意的年輕愛神。
阿波羅說:“那位公主會同意的,你将得償所願。”
——是不是失了手,這還未嘗可知呢。
他收起自己的琴,輕輕撫摸着手腕上柔嫩翠綠的月桂枝葉,似乎對于與這小愛神過去的矛盾毫無芥蒂。
丘比特沒有回應。
他們一并看着國王離開了神廟。
-
來人在走到門口的時候,輕輕咳嗽了兩聲,像是在調整自己的心情。
“普緒克,貪吃的小瞌睡蟲,睡下了麽?”
是爸爸。
普緒克爬了起來,乖乖地坐在石凳上。
她回道:“還沒呢,爸爸。”
連帶着吹進來的風裏都是焚燒香草遺留的氣味,普緒克不太喜歡這種味道,皺了皺鼻子。
她知道,爸爸肯定又是去尋求大祭司的幫助了,這個時代的人對于神明的尊敬是她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無法理解的。
不理解,但尊重。
對于他們來說,尋求神明的庇護,也許是一種精神寄托吧。
人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是會期待着神明降下神谕,指引正确的方向。
“普緒克,我很抱歉……”
面容有些憔悴的男人額頭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了幾條皺紋,鬓角也已經染上了銀霜,就連總是炯炯有神如獵鷹般的眼睛,在這一刻,也顯得蒼老而渾濁了幾分。
寬大粗厚的手掌握上她的手,只是一握就松開了。
在聽到父親的為難之前,普緒克先一步開了口:“我同意的,沒有關系,爸爸。”
她已經到了适婚的年紀,姐姐們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孩子都可以滿地亂爬了。
“好孩子。”
了卻一樁心事的國王卻看起來憂心不減,他就這麽離開了。
普緒克坐上了床,重重地嘆出一口氣,可房間門口又傳來了一個柔柔的聲音。
“普緒克,還沒有睡下嗎?”
在走廊裏遇到自己丈夫的王後并沒有過多過問,只緩緩走到了她心愛的小女兒床前。
“沒呢,媽媽……”
普緒克爬了起來,她胡亂地抹了兩把聽到媽媽聲音就溢出來的眼淚,嫩白的手因為用力而透出些許紅紅的印子。
“我的孩子……”
輕柔帶着熱意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腦袋上,一下一下地撫摸着,明明什麽也沒說,但一聲嘆息又說了太多。
“媽媽,我……”
普緒克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宛如決堤的洪水湧了出來,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在薄薄的小毯子上。
她很委屈,在媽媽這裏,那些委屈忽然就兜不住了。
讨厭啊……
為什麽拒絕,連一個像樣的理由都不肯好好告訴她。
“普緒克……”
王後從來沒見過普緒克這個樣子,她的小女兒似乎過于聰慧勇敢,就算跌了跤,也一聲不吭地爬起來。
性格陽光,幾乎沒有煩惱,這樣嚎啕大哭的情況,在她的印象裏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看起來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輕輕地把人摟進懷裏,拍着少女的後背,給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普緒克順着氣。
“沒事的。”
“只要在一個星期之內……”
她像是下了決心,緩緩說道:“能找到合适的男人成婚,就不必再作為處子獻給那只怪物。”
幾乎要在溫柔拍拍裏睡過去的普緒克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時之間信息量太大,她有些發懵。
媽媽說的什麽?!
一個星期之內成婚,不再是處子什麽的,這也太誇張了吧。
不,等等……
爸爸可沒說過要把她嫁給一個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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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緒克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了。
第二天的晨光照耀到床鋪之上時,只是一縷陽光,就讓睡得并不安穩的人醒了過來。
“怪物……”
她還記得昨天晚上從媽媽口中得知的消息。
普緒克的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嫁給一個怪物?
為什麽是她?
她抱着自己的膝蓋,亞麻材質的套裙略有些粗糙,遠遠比不上現代絲綢的舒适,但已經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布料,在濕熱的氣候裏清爽而舒适。
昨天晚上的她,并沒有在媽媽的面前表現出震驚與恐懼。
這個好心腸的女人對于某些方面的承受能力并不是很強,普緒克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捉起一只蠍子,吓唬那兩個試着捉弄她的姐姐的時候,差點把年輕的王後吓得飚出出眼淚。
昨天晚上,她看見了。
細細的皺紋出現在一向保養的很好的美婦人眼角之上。
就好像一夜之間,爸爸媽媽因為她的婚事,就那麽不知不覺地老去。
她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唉……”
普緒克明白,這個時代的神明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怪物……可不是說說而已的,格諾斯城的勇士們要應對的不只是別的城邦進犯,還有大山裏兇猛的野獸與怪物。
從窗子裏飛進來的圓嘟嘟小肥啾嫩黃色的鳥喙在桌子上敲出清脆聲音。
噠噠噠。
一道高大的陰影從窗子落到房間內。
普緒克側過了頭,清晨的光暈之中,那個在腦海之中模模糊糊的聲音又出現了,隐隐叫她別看這人的模樣。
她遲疑着問道:“是誰?”
“普緒克。”
是個男人的聲音,渾厚有力,似乎帶着與生俱來的上位者的氣勢。
他說:“我只是來看看你,普緒克,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輕緩的聲音像是害怕驚了這房間裏的小鳥兒。
普緒克沒有動,她點了點頭:“嗯。”
寝殿裏的侍從們從不直呼她的名字,這個人,不對勁。
而且,這個男人……
是從哪裏知道自己要嫁人了?
普緒克沒有靠近窗沿,她謹慎地坐在床上,從柔軟的枕頭下摸到了什麽,握在手裏。
-
沐浴在清晨陽光的奧林匹斯山峰上雲霧缭繞。
而雲霧之上,是衆神宮殿居所之處,巨大高聳不見盡頭的柱廊将神殿分割。
各司其職的神明們通常鮮少聚集在一起。
就是見着了也不過是匆匆打個招呼,繼續各忙各的。
但今天,似乎不太一樣。
阿波羅靠在一根柱子上:“維納斯,格諾斯的人們并沒有對你大不敬到遷怒于一個普通人類女孩兒。”
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神明笑了一聲。
白瓷般的肌膚,曲卷而蓬松的金發披散及臀,曲線柔美而豐腴,松松垮垮的腰帶将玫瑰粉色的衣裙系在腰間,只是幾個邁步動作之間,就足以輕而易舉讓人為之傾倒。
美神維納斯。
她輕佻地開口:“是嗎,我的兄弟,普緒克難道不應該為她過分的美貌付出代價麽,你要是整日聽見那些挑釁的話語,想必再強勁而有力的箭也會失了準頭。”
她的臂彎輕輕繞過阿波羅的胸口,環在這俊秀神只的脖頸之上。
“可沒人要求美與欲之神的心胸寬廣,容下除了男神們的青睐之外的東西。”
維納斯的眼裏透着幾分勢在必得。
“再說了,普緒克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兒,宙斯可從未失去過對她的興趣,我讓她嫁給這世間最為可怖的怪物,讓寒酸且粗粝的婚姻磨平她的美貌,是幫了這姑娘呢。”
她白膩的臂膀退下,蔥白的手指拂過阿波羅棱角分明的臉頰。
阿波羅看起來似乎被她這麽一句話帶偏了某個方向,他陷入了沉思。
若是凡夫俗子,想必已經控制不住心神蕩漾而投入美神的懷抱,尋求這世間無上的歡樂。
可她的這位兄長卻是不為所動。
“啊,我可愛的小愛神,他的金箭可真是無往不利啊,可惜達芙妮并不想要你的這份愛意。”
當維納斯的手指落在月桂花環的嫩葉之時,阿波羅終于是從思索的狀态裏出來,他拿下了這位從不矜持的女神的手腕。
拒絕的話語一并說出。
“維納斯,我不是你的裙下之臣。”
又一次踢到了鐵板的維納斯只是笑笑,她當然只是來試探這金箭是否不可動搖。
這樣看來,确實是無法拒絕。
那麽愛上怪物的普緒克……
維納斯心情很好地離開了。
然而,在她離開之後,丘比特走了出來:“普緒克,其實又是一個宙斯看上的女人?”
“我的眼睛也不是什麽都能看見的,更何況是衆神之王的後花園,瞧上一眼,怕是會渾了那眺望的能力。”
阿波羅的話語裏藏着點無奈的意思,可這聲音落在丘比特的耳裏,卻變了味道。
即使沒有他金箭的作用,宙斯也足以他那将多情而泛濫的種子遍撒奧林匹斯。
那是熾熱而混沌的愛火,無時無刻不在燃燒着這位衆神之神的心。
即使有着天後赫拉婚姻權能的約束,也無法束縛。
他對普緒克也有那樣的想法麽?
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從心頭湧出,丘比特張開羽翼,飛下了奧林匹斯山。
雲霧之中傳來年輕愛神的懊惱:“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