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使
神使
大祭司看向他兄弟的方向,目光如在砂礫上滾過般痛澀,作為供奉神明的信徒,這樣不正常的天氣變化,在那黑袍男人到來的那一日,也這麽出現過。
實在是……讓他膽顫心驚。
視線相接之時,二人快速地交換了眼神。
國王一聲令下,讓觀衆先行離席。
人們不解發生了什麽,但十分聽從指令的四散離開,唯餘場上的男孩子們摸不着頭腦。
盧佩的手即将觸碰到普緒克的手腕。
“凡人,她不是你可以獻媚的女子。”
人尚未出現,可低沉磁性的聲音已經傳來,明明是在露天的競技場,可這聲音卻帶着一種獨特的回響。
盧佩像是被虛空中的力量猛地一擊,眼裏的熾熱快速褪去,他驚懼地往後退了數步,回到了人群之中。
普緒克收起了自己的手。
額,看起來,這個勇士的吻禮,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她擡起臉來,直直地看向那不知從哪兒走出來的男人。
對方一身黑衣黑袍,黑色的寬大兜帽,将身體包裹的嚴嚴實實,從頭到腳都見不着他原本的模樣,唯餘一點兒白色的下巴,在這一身黑色的裝束裏顯得格外抓眼。
他明明站在這競技場內,可稍稍擡起下颌的動作,反而像是站在無人可及的高高看臺,給人一種睥睨全場的感覺。
莊嚴的聲音,再一次帶着奇異的回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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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那是一個符合要求的,沒有月亮的夜晚,在将普緒克送到比戴特山頂後,她将自行踏過厄瑞玻斯的胸口。”
他的視線落在了看臺上的國王與王後身上,聲音在這一刻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壓。
“現在,我想你們應該同普緒克好好的告別,而不是在這裏為她選擇一些同死的祭品,比起渾身都是骨頭的男人,想必肥美的牛羊會更加符合那準新郎的胃口。”
神使抑揚頓挫的話語裏,明裏暗裏,似乎帶着些許不滿。
現在,競技場上的這一群男孩子們若是剛剛還個個雄赳赳等着被選中,這一刻就如墜冰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尤其是盧佩,他的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
他是想為公主獻出自己沒錯,可……可那是在床榻之上,不是作為那非人新郎的口糧。
他的腿腳一軟,就撲通跪了下來,臉色慘白,嘴裏喃喃道:“不……我不想死!”
厄瑞玻斯。
栖息于冥府深淵裏無窮無盡黑暗之中的神明,祂即是人類瀕臨死亡時所見黑暗本身。
這人說的是讓普緒克去送死!
被憤怒沖昏頭腦,完全忍不了的巴特直接撞開還在發愣的幾個男孩子,他走上前去:“你說的什麽?!”
大祭司滿頭是汗,卻依舊壓低了聲音:“放肆!你想要對神明的使者發洩自己的不滿麽……”
他不希望在這樣的好日子裏出人命。
神使出現在競技場這種公衆的場合,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神使,是神明的寵兒,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是有着神明的授意。
巴特完全沒有把話聽進去,滿腦子就一個念頭——這個人口出狂言,僅僅一句話就想要讓無辜的公主去死!
憑什麽!
一只帶着微微涼意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巴特。”
普緒克的聲音并不大,卻讓怒意上頭的少年腦子清醒了過來。
他僵硬着身子,一動也不動地梗着脖子,眼睛裏抑制不住的流出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地面,在塵灰的石地上暈成一個個濺|射狀的圓點。
巴特感到委屈,可這委屈不是為了他自己。
神使敏銳地感知到了什麽,他說:“普緒克公主,擅自和凡人的男子接觸,染上污濁的氣息,會惹得那位新郎不快的。”
“是麽?”普緒克疑惑,“我不覺得有什麽髒污,我的手幹淨的很。”
正如她所言,在巴特胳膊黝黑的膚色下反而更襯得她白白嫩嫩,幹幹淨淨,上面連一點兒灰塵也沒有。
若只是碰了一下別的男孩子的胳膊就污濁了得話……
那麽,她和那信友互訴衷腸那麽多次。
那就連心都髒了?
普緒克面上一點兒也不顯露出來,她說:“倒是你,那怪物的傳話筒,神谕的傳達者,威脅我的父親母親,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像是什麽樣子,若是你的媽媽知道的話,定要為你羞愧地連續哭上三天三夜,助纣為虐的你,這才怕不是污濁了神使的身份。”
誰也沒有想到普緒克竟敢說出這樣的話,誰也沒有預料到普緒克竟敢對神使大不敬。
巴特的眼淚鼻涕還挂在臉上,他怔怔地看着。
“……”
轟隆雷聲随着驚天動的霹靂響起。
晴空化為黑夜,被閃電撕破亮如白晝,再也無法分清現在究竟是子夜還是正午。
大祭司倉皇匍匐跪地,狼狽至極。
那些勇士也不過是才十多歲的年輕孩子,對于神明的敬仰在這一刻讓他們懼怕懲罰和死亡的到來,恐懼綁住了他們健壯的手腳,神魂都擠得游離飄蕩起來。
國王與王後嘴唇嗫嚅着說不出成型的句子。
這可是能夠傳達神谕的使者,某種意義上算是神明的化身,可憐的小女兒要是又惹怒了這個神使代表的神明可怎麽辦!
保護孩子的母性在這一刻勝過了對于神的恐懼,王後終于能夠動了動嘴,她幾乎是在嘶吼:“普緒克!快跪下!”
“好的,媽媽,我知道了。”
普緒克松開巴特的手,轉了一個身,裙擺随陰冷的風飄起一點兒又落下。
她面色平和且毫無懼意地跪下,又虔誠地行了一個祭拜神明的叩禮。
除去剛剛那些話,這無可挑剔的儀态與标準的行禮,就是大祭司也挑不出她半點兒錯,在這一刻,一股由然而生的欽佩和惋惜落在這老者胸口。
如果沒有這樁婚事的話,普緒克會是一個很好的公主,格諾斯需要這樣的首領。
可是……
普緒克在三日後将迎來屬于她那命中注定的死亡,他兄弟的小女兒,在這蓓蕾花苞的年紀,投入怪物的懷抱。
大祭司每看一眼,就難免不想到這孩子可悲的命運。
他的眼皮沉沉地垂了下來。
閃電之中,凡人聽不見的聲音傳來,像是有什麽不滿的話語從雲端落下。
神使的身軀一震。
他看向這位公主:“你的一言一行,皆無所遁形地展露在那位準新郎的眼裏,普緒克,我是為了你好,這亵渎過你的男子,在現在是種下了一顆誘使你背叛的種子。”
普緒克擲地有聲地回答:“倘若這世間存在着某種天然且無聲的紐帶,将我與我未來的丈夫維系在了一起,那麽我想他應當能了解我的心思,我既已經答應了婚約,就不會有背棄的道理。”
普緒克無法不去想。
既是神谕的婚姻将她與那怪物捆綁在了一起,那麽,至少在成婚之前,格諾斯的籌碼,就唯有她而已。
“夫妻之間應存信任。”普緒克目光如炬:“你若是帶着他的懷疑而來,大可回去了,不要想着傷害格諾斯的子民。”
在晴空霹靂之中,在陰冷而凄厲的旋風之中,普緒克跪的端端正正,聲音沉穩有力。
她說:“一個,也不可以動。”
微弱的一縷陽光落在這少女的臉上,白皙的皮膚反射出聖潔的細小光芒,眼瞳之中是無人可撼動的堅定。
神使啞然。
他如來時一般,毫無征兆地轉身離去。
灰白蒼穹上的層層烏雲被陽光劃破,輕柔的風吹去陰霾,所有痕跡消散的無影無蹤。
若不是普緒克還跪在地上,剛剛發生的一切,簡直如同夢一般虛幻飄渺。
大祭司站了起來,松下一口氣,轉身想要安撫這些勇士,将未完成的選拔簡單結個尾 ,可卻聽得幾聲驚呼。
“普緒克公主!”
“普緒克!”
巴特趕在少女跌倒之前穩穩地托住了她的上半身,克制的握拳甚至不敢逾越半分去觸碰公主的身體,他還記得那神使剛剛說的話。
還好……
普緒克只是暈過去了。
王後顧不得儀态,從看臺上慌張小跑下來,帶着一衆侍女将人帶回了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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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神殿的丘比特心髒砰咚跳地快極了。
以神使模樣出現在格諾斯的那人,正是他自己在凡間所使用的化身,一舉一動皆落在神明們的眼裏。
“她還想着找男人快活,算什麽樣子!丘比特,你的提醒太輕了!”
“就是就是,這樣塵世間穢物的一個凡胎女子,牙尖嘴利得很,維納斯只是讓她嫁給一個怪物,這懲罰許是太溫和了……”
“應當用粗粗的骨針一點兒一點兒地縫上她的嘴,叫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喋喋不休的小女神們看起來像是在等待着維納斯的到來。
這些維納斯的神力變化而出的,平日裏侍奉照料花圃用的小女神們,她們的心思并不如天然的神明那般純粹,反而極易受到外物的影響。
尤其是維納斯的心緒。
從回到神殿那一刻,這些家夥們就沒停下八卦的話語,在他的耳邊嗡嗡響個不停。
丘比特皺眉:“夠了!”
潔白而碩大的一側翅膀扇開,掀起一陣并不十分溫和的微風。
這風将她們晾曬的花瓣吹得七零八落,顏色香味不同的花瓣如被打翻的融化油彩,一時之間全部混雜在了一起。
“哎呀呀!等會維納斯可是要生氣的,既然已經完成了維納斯的任務,就去玩去吧,別來妨礙我們啦!”
“哎哎,他怎麽不動,不是也被普緒克的模樣給迷暈過去了吧?”
“嗨呀,小愛神的心不會為哪個女子而停留的,你想太多了,大概又只是被阿波羅打擊了箭術而喪氣吧,頭發裏還有着阿波羅身上月桂的香味呢。”
“丘比特這是怎麽了?”
叽叽喳喳的話語聲此起彼伏,毫不避諱被議論的當事人就在這裏。
怎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在看見普緒克為一個粗苯的,身份卑賤的男子而句句不留情面地回怼他的時候……那顆心發熱發燙的喘不過氣來,幾乎無法抑制住那股想要上前去親吻她裸|露在外肌膚的沖動。
在看見她跪下的時候,自己的膝蓋也險些一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