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愛神

愛神

……

不怪普緒克認不出來,巴特自從進入變聲期之後就寡言少語——他覺得自己低厚的聲音十分難聽。

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兒就坐在他的面前,現在更是緊張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普緒克抱着自己的小枕頭,把下巴放上去。

她問:“所以,你一定是有什麽苦衷的……對吧。”

一個腼腆而內向的男孩子,忽然赤|裸|裸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露着上半身,說一些讓人面紅耳赤容易想歪的話語。

媽媽,大概是拿什麽威脅這孩子了。

巴特捂着臉,羞愧的聲音從指縫裏傳出來:“不,普緒克公主,我是自願的,自願将自己完完整整地獻與你。”

「你愛普緒克公主嗎?」

在聽見這句問話的時候,巴特幾乎是下意識地否定——不,他不能愛!

自己不過是個粗野鄙陋的制陶工人,而普緒克于他而言,是那夜空中遙不可及的星星,璀璨而又明亮。

……

所有的勇氣,在剛剛伸手的那一霎就已經用完。

摘下面具,失去了那道屏障,就這麽出現在普緒克公主眼前的他,那一刻因自慚形穢而感到無地自容。

他不再是為心上人勇往無前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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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又變回了那個腼腆內向的巴特,在掩面說完那句“自願獻身”的話之後,他又結巴了起來。

“我……公主,我……”

盡管被王後委以重任,但他不過才學習了短短半天如何取悅青澀的少女,再加上藥物的作用……

讓她動情,不必痛苦。

而顯然,他做的很糟糕。

若是按照慣例,應該先用潮熱溫暖的手托住公主小巧的腳踝,得到允許之後,再慢慢往上親吻。

巴特發自內心覺得這是一種冒犯。

緊張之下,他想到了昨日未完成的吻手禮,結果……卻忘記了這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場合。

“……”

普緒克不知道要如何安撫這年輕少年受到打擊的心,巴特喜歡她,她早看出來了,又或是對她,有某種好感。

只得沉默許久。

直到巴特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緩下來……

“你有感到好些嗎?”她伸手拿起了小凳上的布帕疊起來,“抱歉,我剛剛只是想讓你清醒一下。”

少女的聲音裏沒有問責。

她只是關切的問話,好似剛才那場鬧劇完全沒有發生過。

巴特搖搖頭:“我沒事的。”

他把手放了下來,那疊起的布帕就被塞進了寬大厚實的手裏。

普緒克說:“擦擦吧,荨麻可是蜇得慌。”

她的額頭上現在還在微微發麻。

誰知道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摻了荨麻的薄荷水有助于安定。

巴特沒說話,他捏着布帕,低下了頭,往下看了一瞬,就立刻不安地支起了一只腿。

也許是第一次遭遇這樣陌生而又可怕的感覺,黢黑臉上的表情顯得窘迫且無措。

其實剛剛,普緒克就已經不小心看到了一眼。

那些油彩上,大抵是混雜了什麽助興的草藥膏……這個年輕的男孩子在和異性第一次單獨相處在密閉的空間之下,起了一些正常的,健康男性都會有的生理反應。

她又拿起那張裝飾着長長羽毛的面具,指腹在邊緣撚了一下。

上面鮮豔的塗料十分新,甚至都沒有幹透,一看就是臨時趕制出來的。

黃昏的霞光已經完全落下去,窗外的天空上浮起點點星光。

普緒克站起來,為寝殿內點上燭火,轉頭的時候,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年輕的少年低垂着臉坐在那裏,他的腰挺的很直,握着布帕的手擦拭着身上的水,寬闊的肩膀随着手臂的動作使得肌肉的線條流動起來,胸膛的花紋已經被盡數擦去。

在這只有微弱燭火的昏暗之中,普緒克的視線落進來一點兒紅。

在巴特的臉上。

橙紅的顏色沾到了他的眼睫下,那是鮮亮的,沒有一點兒雜色與黯淡的紅,在黝黑的皮膚上透着詭異的美。

她幾乎能聞到細碎的薄荷葉子被絹布碾出淡淡的清香。

氣味從寬厚的胸膛與結實的臂膀上,帶着那股讓人躁動不安的香游動出來,在空氣中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勢要将人類的本能欲|望俘獲。

普緒克聽見坐在那兒的人有力的心跳聲。

她依舊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長睫毛忽而擡起,少年似乎察覺到了這視線,對視一眼,又馬上垂下眼簾,就是在這不算明亮的光線裏,也能看見他耳根都要紅透,仿佛在無聲地繼續着先前的邀請。

這一眼,可真是……

普緒克怔了一下。

巴特确實有雙漂亮的牛眼睛,烏黑澄亮的。

她并沒有坐回床上,而是站在窗子邊,輕輕放下燭火。

冷涼的夜風帶着幹燥泥土的氣味,吹散了萦繞在鼻尖的香味,讓腦子漸漸清醒。

她問道:“是王後讓你來的麽?”

巴特點頭:“嗯”

他緩了一會兒,臉上的浮紅退去,慢慢地将從王後那裏了解到的傳聞說了出來。

“……”普緒克摸了摸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面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這樣啊。”

要是爸爸和大祭司知道了的話,可不得了,她默默想着。

巴特往普緒克的方向挺起身子,他懇求道:“殿下,您不能就這麽甘願去赴死……”

“我希望您能試試王後的辦法!求您了!”

對于那最壞結果的想象,讓巴特胸口大幅度激動起伏,眼睛裏已然褪去欲色,盈上對于死亡而恐懼的水意。

普緒克看向窗外的夜空,明明滅滅的星星,鋪撒在夜幕,看在眼裏,很多,也很渺小。

她的聲音很輕。

“巴特,我不能拿格諾斯的未來,去冒這個險。”

這一世的生命,不單單只屬于她自己,更屬于這片養育她的土地。

普緒克把拒絕說的很簡單:“你只是一個普通人,這一切都和你沒關系,每個人生來便自有他要做的選擇……”

她沉聲:“我不能為了自己想要活着,而選擇犧牲格諾斯。”

巴特頹喪地坐回了原地。

窗邊的人轉過頭來,曲卷的褐色鬈發在月光下染上一層淺淺的銀光。

普緒克笑了一下,走了過來:“但我也不希望媽媽為難你,如果明日問起來的話,你就這麽回答……”

她在床邊坐下。

“……”

巴特低着頭,溫順地聽着,直到她說了什麽不得了的話,碩大的黑色瞳仁猛地收縮又緩緩放大,難以置信,聲音低下來:“可我們……我們并沒有……”

“相愛。”

臉漲得通紅,嘴裏吐出最後兩個字的少年只是想象一下,就支支吾吾地哼哧冒熱氣,但也只是激動了短短一瞬。

他惴惴不安地說道:“您于我并無心意,卻假借此般說辭……若是愛神知道這是謊言的信奉之語……”

巴特懼怕再給公主惹上觸怒神明的罪過。

倒是普緒克平靜得很:“沒有關系,就這麽說就好了。”

她還記得一點兒大祭司說的關于愛神的形象:一個長着小白翅膀,拿着弓箭的光屁股小孩。

當然大祭司的原話不是這個,都是些什麽童稚頑趣,恣意浪漫之類的贊美之詞……

但普緒克當時小小的震驚了許久,若是這樣的神明掌管權利,那才是真的可怕——有着遠遠超逾凡人的能力,卻有着凡人嬰孩一樣無所拘束,任性妄為的心性。

而且還是掌管愛情,這種世間最捉摸不透的感情。

啧……

反正那所謂的愛神大抵也是個蒙着眼的混小子,張着一對情愛的翅膀飛舞着,成日裏閉着眼亂射箭,要是能給那個信友……

普緒克懊惱:“真是的!”

她在想什麽呢,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神明。

要是有的話,就絕對不會坐視不管那神使來折辱她的爸爸媽媽了,格諾斯每年都舉行慷慨而盛大的祭祀儀式,從未落下!

“殿下……”

巴特的眼睛一眨不眨。

短短幾次呼吸之間,他看見公主臉上快速切換好幾次表情,從抿嘴到噘嘴,只覺得心裏的某一處漲漲的。

普緒克正好對上這家夥目不轉睛的視線,她尴尬地說:“咳,不是責怪你……”

她躺上了床,又遞給他一只枕頭。

“總之,不必擔心,就這樣睡吧,我們什麽也不會發生,但……”

巴特接過蓬松的枕頭,小聲地回道:“我們什麽也發生了。”這是他們約定的說辭。

夜靜了下來。

少年睡在床下側邊的毛皮軟墊子上,靜靜聽着床鋪之上傳來細細勻長的呼吸聲。

他看向窗外的星星,抱緊了懷裏的枕頭。

——若這份充盈在胸口幾乎無法形容,豐沛到要溢出的情感,是愛的話。

以對愛神丘比特的信仰起誓,他巴特,一個生來沒有享受過半點兒福的人,甘願受這未知命運的擺布,将自己的愛,也一并獻給普緒克殿下。

普緒克躺在床上,視線也落在窗外一顆閃爍的星子上,她很清楚,自己的話不過是讓這傻孩子安心而已。

——生與死,根本沒有她選擇的權利,只有她被選擇的命運。

誰知道明天又會怎樣呢……

房間外時不時傳來匆忙而嘈雜的腳步聲,似乎在交談籌備着什麽,偶爾聽見幾聲低低的抽泣與嘆息。

這已說明了一切。

普緒克将目光投向窗邊那小小的一點兒燭火,看着它在夜風中顫動着熄滅。

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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