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喪婚

喪婚

黎明女神厄俄斯用玫瑰色的手指拭去臉頰的眼淚。(注:1)

黑夜褪去,曙光遍撒之處,帶着清香的花瓣和玫瑰香味的女神之淚墜下,它們從草葉鮮嫩的尖兒上盈成清晨的露水。

一抹兒白色的影子極快地從天邊劃過,女神眯起了眼睛,聲音帶着遲疑與迷惑:“丘比特?”

她記得這一位,最近可是十分忙碌。

而且,他是什麽時候長成這樣清俊而秀美的少年模樣了,維納斯向來牢牢攥着自己的那一份兒權柄,若不是愛情的力量太過于無常,時而溫良時而暴戾……

思及那位心胸狹隘的女神,厄俄斯咬緊了雙唇。

愛的起源之力最為榮盛澎湃之時,亦是須得專一用情至深至極,無法多情,這與維納斯所需要的泛濫欲|望起了矛盾的沖突。

若年輕的小愛神當真能逃出那毒婦的禁锢……

這可真是一個好消息。

她揩去眼淚,天邊已見不着丘比特的影子,厄俄斯揮動缰繩,緋色駿馬疾馳過天際。

-

而在格諾斯的宮殿,巴特早早地便等候在門口。

極快的腳步聲出現在長廊的拐角,那兒出現一位美婦人。

憂慮落在這位母親青黑的眼袋上,她不确定普緒克是否接受了這個男孩子的求|歡。

王後攏了攏垂落在臉頰兩側的碎發,細細出聲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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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面具的人沉默地點了點頭,猶豫了短短一瞬,克制地說出普緒克讓他回答的話語。

“那實在是太好了……”王後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她恢複了不疾不徐的語氣,“那日在競技場上,我就知道,你與普緒克,一定是有緣分的。”

這個年輕力壯的男孩子,敢于在神使的威壓之前保護公主,若是上了戰場,想必也是格諾斯萬裏挑一的勇士。

王後想要進去,巴特卻上前一步:“公主殿下她,需要休息……”

于是她揮手招來一個侍女吩咐了什麽,等那侍女端來了需要的東西,她又猶豫了一下,讓人下去。

掉轉頭對這與她小女兒春風一度的少年說道:“須得輕柔地洗淨受到創傷的貞潔之地,若未來你足夠好運,普緒克誕下孩子的一日,你會擁有一個合适的身份,得以常伴在她的身邊,去吧。”

巴特接過盆與布帕,腼腆點頭應好。

只見王後還想要說些什麽,但一位侍從行色匆匆趕來。

巴特看着他們離開,只聽見一點兒內容。

“大祭司……一切已準備妥當,切莫讓公主陷入濃重的睡意……黃昏之前……”

“再多等待一會兒吧,神明會體諒一個母親的心的……”

“……耽誤時間……不詳。”

人聲遠去。

巴特剛一轉身,房間門口露出一個小腦袋差點撞到他胸口,盆裏的水随着後退的動作晃蕩起來:“公主!”

“噓——”

原來,普緒克一直偷偷躲在這兒聽着。

“我可一點兒事沒有,你去洗洗吧。”

巴特的臉又紅了,他慶幸着自己還戴着面具:“嗯。”

他還想說些什麽,可普緒克眼睛極尖地瞥見了長廊拐角處的人影,她伸手把巴特直接拉進了房間,自己快步上前。

“爸爸!”

“怎麽樣,還難受嗎……”國王握了握普緒克的手,“你媽媽說這會兒你還在睡着,不願讓我過來呢,我不放心,要不是嫁衣還需要她把關,在離開宮殿之前,我可沒機會見着我們小瞌睡蟲了。”

普緒克順勢挽起他的手,往外走去:“睡的好極了!”

可不能讓爸爸發現了巴特。

……

黃昏将至,疲憊不堪的準新娘已經梳洗完畢。

普緒克的頭皮從未這麽緊繃過,那一頭蓬松順柔的褐發被抹上濕滑的油脂,梳成了六股辮子,盤在腦袋上,就像一坨……她都不忍心看鏡子裏的自己第二眼。

而且,為她梳辮子的老婦人還念叨着一些聽不懂的方言還是什麽歌謠,含糊又冗長,聽得她腦子嗡嗡的。

脖頸與胳膊上也塗上了好幾層,香得刺鼻的油膏……普緒克忍受着這種黏糊糊又髒兮兮的感覺吃下了一個有她拳頭大的芝麻糕。

——很好,現在就連喉嚨裏也感覺黏膩的想吐。

在最後出發之前,普緒克找着機會。

她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間,将那把匕首塞進了勒緊的裙腰裏。

這無疑是一樁哀傷的喜事,但普緒克悲傷不起來。

她頭戴墨角蘭編成的花環與一塊輕薄透明的鮮紅色面紗,溫順跪在婚車之上,微微弓腰低頭,雙手交握着緊貼肩榜,虛虛放在胸前。

……因為她手掌底下那兒,什麽布料也沒有。

這個時代的人,對于身體的健與美達到了一種讓人害怕的崇拜程度,好吧,其實只有她接受無能。

鐘形的素色包臀下裙上勾着一片片海浪似的花邊,從衣袖到肘部腰際的位置,兩側袖子上繪有對稱的幾何花紋,由線繩系在乳|房以下,肩膀處的飾扣負責着袖子前後的鏈接。

而前胸,則是十分大方的袒露着。

由下至上,這一身隆重的裝扮,意味着她從少女到妻子身份的轉變。

原諒普緒克,她自誕生起就随着另一個世界的成長而有着刻在骨子裏的保守,這種禮服她向來是能不穿就不穿。

但這一次,她不想看到媽媽為難,她得是一個合格的新娘。

真是萬幸,還有這麽一個祭獻的姿勢。

至少到無人的山頂之前,她都可以保持着不走光的樣子。

人們見着普緒克的姿勢,只覺得她低垂着眉眼的模樣愈發虔誠,在前往比戴特山的送行路上,無數的鮮花與果點被投擲上寬大的婚車,噼啪作響。

長長的樂笛吹出的音調低低婉轉,哀傷到她自己心裏也沉重了起來。

普緒克思緒紛雜,那曲子還不如不吹……簡直是在送喪。

不過轉念一想,也許以後這一日便也是忌日了,她小小嘆了一口氣。

車轱辘在山道上走的并不平穩,距離山頂有上一段距離的地方,婚車隊伍停了。

天一點兒一點兒暗下來。

祭壇燃起的火照亮這一片的穹頂。

一并送來的牛羊即刻在此宰殺。

婦人們的低低抽泣在暮色之下顯得陰森凄厲,帶着古怪面具的男人們圍繞着那個潑灑牛羊鮮血的簡易祭壇跳起動作豪放且粗狂的舞蹈,裝滿酒液和香膏的陶罐一個接一個的摔進火裏……

大祭司一直沒有停下祝禱的話語。

直到夜幕沉沉,這一切終于結束。

王後幾乎要站不住,不住擦拭着眼淚,腦袋靠在丈夫的身上:“普緒克……”

她欲伸手上前,卻被制止。

普緒克看着不遠處躍動的火光,大聲說道:“回去吧,不要再用無盡的眼淚折磨自己的未來,你們要将我的那一份兒一并好好地過下去!”

“不必為我傷心落淚,我只遺憾再沒有時間再好好報答你們給予我的寶貴生命!”

“格諾斯的子民們,你們投擲與我的敬意,普緒克無法回報,願死後魂靈庇佑格諾斯的土地豐饒,泉水甘甜,五谷豐稔!”

“我的孩子……”

哭暈過去的王後被國王打橫抱在懷裏,他深深地看了小女兒最後一眼。

普緒克看見他眼裏的血絲,努力揚起嘴角,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戴着面紗,爸爸看不見。

她只能靜靜看着送行的隊伍離開,直到消失在視線之中。

許久。

這位被遺棄在這兒的新娘嘴角抽搐了一下:“腿麻了……”

普緒克活動了一下手腳,将兩片衣袖的飾扣拆開,做了一個簡易的抹胸,苦笑着對自己說道:“想必,這位非人的丈夫,不會介意他妻子小小的獨特審美吧。”

拿起婚車上插着的火炬,普緒克緩緩地走上了山巅之上。

山頂沒有風,她站的穩穩,面上看不出一絲悲戚。

她其實一直在想,若這一次的死亡,就是回去的機會,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盡管與這一世生養她的父母與土地建立了緊密的聯系,但在某些時候,她還是能感覺到一股極大的疏離感。

在神廟焚燒起香草,升起乳白色的袅袅煙霧之時。

在她走過街巷,人們唱誦贊歌,投來崇敬的目光與話語之時。

在這神谕的威力下,即使是格諾斯的公主,卻也不得不嫁給怪物之時。

……她不知這疏離感是從何而來。

但在此刻,那股沉悶的滞氣已經達到了頂點。

普緒克深深閉上眼睛。

眼前浮現的是那支萎靡的桃金娘花枝,胸口一陣酸澀。

——再見了,我的朋友。

——我的愛,将終止在心跳停止的那一刻。

——就是今夜。

難以抑制的悲傷在這一刻如潮水湧上,流出的眼淚熄滅了最後一點兒微弱的光,那是剛剛用于照明的火炬。

普緒克再次睜開眼,已沒有半分迷茫。

她丢掉火炬,往懸崖下看去。

那是深不見底的一片黑暗。

“我,普緒克,永遠接受既定命運的到來,無論将通往何方。”

話畢,沒有絲毫動搖,她張開雙臂,往前傾倒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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