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翅膀
翅膀
墜落之時,普緒克閉上了眼。
下落的慣性固定盤發的鐵扣脫落,呼呼尖嘯的風聲在她的耳邊響起,但只不過短短一瞬。
不知打哪兒吹來一陣奇異的微風,那風托着她,以至于下墜速度變得溫溫緩緩。
睜開眼,依舊是一片黑暗。
她感到不安,身體緊繃變得僵硬起來,隐約聽見了風的話語。
“新娘普緒克……”
短短一句,還沒聽清,就已經淡去,仿佛只是幻覺。
微風拂動着普緒克的衣擺,和她忐忑不安的心。
風似乎有些激動地發顫,流過她的腰際,來到她的脖頸,又俏皮的吹動她的頭發,像是在打量着什麽新奇的玩意兒。
風裏的贊嘆普緒克聽不見。
“真漂亮啊……”
直到這陣微風離開了她的身後,似乎在打量她的模樣,那股托着她的浮力消失,陡然一沉。
急速的下墜,驚懼之下,普緒克發出一聲極短的尖叫:“啊——!”
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雲霧之中,似有神明焦急地呼斥:“澤菲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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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微風再一次吹來。
它盡職盡責地,将風灌滿少女的衣裙。
白而輕薄的一片絨羽不知打哪兒飄來,輕輕落在她緊閉的眼簾之上。
一股疲倦的睡意在此刻終于俘獲了這位準新娘緊繃許久的神經,她再也經受不住連日的困累。
這風輕輕吹着,緩緩吹着。
将熟睡的人一點兒一點兒往下送去,直到送到一個開滿鮮花的山谷,這位散了頭發,丢了面紗的新娘子,就這麽躺在厚厚茸茸的綠色之間。
她的手輕輕握拳放在臉頰邊上,淺淺的呼吸拍打着細嫩的草葉。
陷入沉睡的姑娘看不見,一個模樣并不十分俊俏,卻自帶幾分風流的男神緩緩出現了,他的臉頰還微微鼓着,為她吹散春日裏寒冷的夜風。
西風之神澤菲羅斯。(注1)
就和他掌管的春風一樣浪漫而随性,也似乎因此,和丘比特的性子格外相投。
他不解扭頭看向身後:“既然你都自己來看着了,為何不親自将這姑娘送去呢?”
丘比特眼眸落在普緒克的臉上,而在他收起的翅膀下,手不自覺地握了起來:“我……”
沒等人回答,澤菲羅斯又說:“這般美麗的少女,落入春風之中,是何等銷。魂的一番滋味。”
“澤菲羅斯,收收你那飄蕩無依的心。”
丘比特的聲音裏帶着幾分愠怒之意。
“啊……知道了知道了……”
正如西風在春日的吹拂,出沒無常卻溫柔和煦,澤菲羅斯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恭敬地行了一禮:“那麽,我親愛的小愛神,再會。”
“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再次直呼我的名諱……以澤菲羅斯的名義,西風永遠眷顧愛神出沒之處……”
這話語未盡,随微風消散去。
唯餘年輕的愛神與他那沉睡的新娘,在開滿鮮花的山谷之中,在漫天的星野之下。
丘比特的呼吸變得沉重。
他已經承受那愛情金箭催生出的熊熊欲。火許久……在普緒克穿着一身新娘打扮,從宮殿緩緩走出坐上婚車之時,他就扯過一片雲朵,立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只看一眼,那顆心滾燙的就要跳出來了。
她是如此可愛,散發着橄榄油的清香和蜂蜜的甜味,那逃不過他的鼻尖,就像在勾着他,忍不住看去第二眼。
而此時,失了面紗,他見着這粉潤的臉頰,愈發心癢難耐。
丘比特閉眼。
忍不住想象……
若是那個她,穿上這樣的嫁衣,散發着甜甜的氣息,再帶上散發着香味的花環。
丘比特的瞳孔震顫:“哦不……”
只是想想,他分明連那姑娘的模樣都沒見過……可脊背與翅膀相接的地方不住湧上一陣過電的酥麻。
他死死捂着胸口,翅膀不住地張開揚起,又收攏合上。
細碎的絨羽紛紛揚揚飄落,好一會兒,才平複這激動的心情。
丘比特沮喪低下了頭:“那樣傲慢而自以為是的斷交,她一定恨不得将我打的鼻青臉腫,再丢進冥府喂她以為的小狗……”
睡在地上的女孩忽然皺起了眉頭:“冷……”
丘比特回過神來。
只見普緒克的肩膀與胳膊裸|露在外,那奇怪的胸衣不能很好地遮掩,露出來一點兒白膩透粉,随着主人的呼吸緩緩起伏。
他不敢看第二眼,卻又擔憂夜露深重。
凡人女子的性命是如此脆弱,只要稍稍吹久些涼風,就會在紅着臉的咳嗽中香消玉殒。
在漫天的星晨之下,他猶豫着退後,踟蹰着上前。
最後終于是坐下在這熟睡少女的身側。
唰的一聲,巨大的潔白翅膀張開,在沒有接觸之下,虛虛攏着她的身體,好好地蓋住了裸|露在外的肩胸,緩緩散發着熱意。
他背對着她,心想,不去看就好了。
“……!”
可翅膀上傳來的觸感卻不是這麽回事。
這睡得不安分的女孩,原本放在臉頰處的手,摸了摸正好在她脖頸處的翅膀邊緣,就像拉被子一樣,把那大羽毛翅膀往下拉了拉,嘴裏還嘟囔着什麽。
丘比特的身子都僵了。
他從未發覺自己的翅膀是如此敏|感的身體部位,明明只是幾根手指,可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她手指的溫度,指尖的潮意,甚至帶着香味氣息的呼吸。
明明一眼也沒看,可在眼前卻浮現出了那白皙泛粉的柔軟指腹輕輕用力的模樣,那酥麻快速地穿過他整個身軀。
好似她抓着的并不是他的翅膀邊緣,而是什麽別的地方……
那巨大的白色翅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想要與這姑娘更加緊密的相貼,想要再更加靠近一步,想要蹭上她柔軟的臉頰。
連帶着他不自覺地轉身前傾,想要以肌膚的相親來止住喉嚨灼燒的渴意。
普緒克模模糊糊的嘟囔聲傳來:“暖暖的……”
丘比特猛地回神,潔白而碩大的翅膀神經質般抖動着将那幾根手指抖落,快速地收起。
他站起身來,舒展開翅膀,看見那幾根有些許不平整的羽毛,巨大的愧疚,不安,甚至委屈湧了出來,将剛剛上頭的熾熱情|欲沖了個七零八落。
他……
他即使是愛神,也從未與異性有過這般親密的肢體接觸。
可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寶貴的堅貞——那幾簇淩亂的羽毛簡直就是罪證!
氣憤與懊惱讓丘比特想着離開。
“阿嚏!”
可小小的噴嚏一響,又撩撥着那被金箭紮傷的心。
他猶豫許久,還是坐了下來,揚起了另一側的翅膀,緩緩地覆蓋上去。
丘比特眼裏都是掙紮:“我可不想成為第二個追求永失所愛的阿波羅……你可千萬別凍死了,還不知道你喜歡什麽……總不能把你變成玫瑰,那我無法在維納斯手裏搶過你。”
他看着一株小草,柔聲說着。
“若是玫瑰也好……從你那嘴唇裏吐出的話語也帶着尖刺一樣……”
在普緒克想要如法炮制再拉上“被子”的時候,他就把翅膀稍稍擡起來一點兒,讓她夠不着。
如此反複,丘比特開始懷疑自己——他為什麽要趕走澤菲羅斯!
直到保持了一個正正好的距離,這睡相不好的姑娘也陷入了深深的熟睡,終于不再試着扒拉他的翅膀。
身畔傳來綿長而細勻的呼吸聲。
丘比特慢慢側過身子。
“普緒克。”
顫抖的聲音裏帶着幾乎滿溢出來的愛意,這個名字就像蜜糖一樣被他含在口裏。
他不由自主的靠前,伸出了手,拂去一點兒淩亂的發絲,将要落在她柔軟的臉頰之上。
“唔。”
随着草地上的人一聲嘤咛,黎明将至的前一瞬,丘比特猛然清醒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這是在做什麽!
即使在金箭力量的蠱惑,愛情泉水魔力的催動下,身與心都完完全全陷入對普緒克的愛戀之中,他也該保持清醒才是,而剛剛……這是對那個姑娘的背叛!
不,他決不能就這麽淪陷在這愛|欲之火中。
丘比特從箭袋之中取出一支黯淡無光,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深灰色鉛箭:只要被這鉛箭紮中,便會拒絕愛情生出兩種可能。
若已經動心,那份真摯的愛将化為一股轉瞬即逝的激|情,充滿情|欲,而在情|欲了卻之時,便也是真愛終結之時。
若沒有動心,那份熾熱的愛戀将變成痛苦、嫌惡的折磨。
可指腹摁上,他心猛然躍動,連一點兒口子也沒見着,鉛箭從手中跌落化為齑粉消失不見。
“丘比特,你不能是個懦夫。”
他對自己這麽說着。
“普緒克公主是無辜的……你愛她,這是既定的事實!”
灼熱的眼眸裏強行撐起一點兒清明,他已然在金箭的作用下,對她生出不可抑制的愛戀,即使是鉛箭,也不過是讓他化為野獸,享用獻祭上的羔羊,然後如吐掉骨頭般抛棄這少女。
普緒克又有什麽錯!
她不過是遭到了維納斯的嫉恨而已,為什麽要為自己的失誤承受代價。
丘比特茫然看向空空如也的雙手,又看看草地上睡得無知無覺的人。
下一刻,晨光灑下。
少女手指微動,這是即将從睡夢之中醒來的前兆。
“……”
普緒克睜眼,空中是一點兒輕飄飄的白色東西,悠悠地落到了她的臉上。
她坐了起來,那一點兒白色落在胸口。
“羽毛?”
從沉睡中蘇醒的虛幻感讓她緩了好一會兒,普緒克一只手拿起這片羽毛,環顧四周,發現這兒十分陌生,大片的綠色夾雜着五顏六色,開的欣欣向榮的花。
手掌觸及草葉之上的晨露,微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普緒克胡亂地摸了摸自己:“人死還能有五感嗎……”